饶初柳隐隐有了点头绪,但觉得还得再验证一下。
她正想多套几句话,就听到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清瑜!”
宋清瑜打开门,一个长着一张讨喜娃娃脸的修士站在门外,曲着手指似乎正准备敲门,饶初柳记得这位叫朱越。
“清瑜,大师兄说等元垂思醒……咦!”朱越视线越过宋清瑜,落在饶初柳身上,明显松了口气,“元道友,大师兄请你过去。”
陈慰被抓住了。
与其说是被抓,倒不如说是他主动暴露了位置。陈慰被一个黑甲卫保护着躲在暗室中,星衍宗修士搜寻城主府时,他趁机抹了那黑甲卫的脖子,大喊大叫着引起了搜寻之人的注意。
陈慰这家伙确实是不惜丢了性命也要给自己父亲添堵的。饶初柳微微颔首,纳闷道:“所以,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朱越耸了耸肩,道:“大师兄也说跟你没关系,但那家伙不听。他咬死了非得你在场,才肯把知道的事说出来!”
陈城主事先早有准备,血脉搜寻完全不起作用,但想找到人,还得陈慰配合。
唉,都怪她先前太可靠,但是在陈慰眼里,连邬崖川也无法遮挡她的光芒吗?
饶初柳感觉到了压力,叹了口气,昂首阔步走进陈慰的院落。
邬崖川正站在门口,见饶初柳进门,他翩翩然迈出门槛迎接,视线在她脸上定了定,侧身让路,道:“身体好些了吗?”
他语气里透着的些许关切让刚走进门的饶初柳都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了,她停住脚,偏过头,笑吟吟地盯着他,刚想调笑两句,内室就传来一声略显干哑的低笑:“姑娘果然说话算数,这么快就把你的情郎带来了!”
情郎?!
紧跟在饶初柳身后的朱越跟宋清瑜不约而同的停住脚步,兴奋地对视一眼,快速低下头,竖起了耳朵。
原来不是因为她更值得信任啊。
饶初柳绷紧的肩膀重新放松。
邬崖川等待片刻,见饶初柳没有否认,原本翘起的嘴唇微抿,双眸透出了明晃晃的不赞同。
饶初柳本人倒是一点都不觉得尴尬,相反,她自如地弯唇一笑,视线直勾勾对上邬崖川的眼,道:“陈公子,邬真人本人都在你面前了,你还找我做什么?”
邬崖川嘴唇抿得更紧了,看她的眼神有点奇怪,无奈之余,似乎隐约有些恨铁不成钢?
饶初柳迷惑地眨了眨眼。
不是,她自己昨日破阵的风采是很值得欣赏啦,但这家伙这副看后辈的模样是怎么回事!
还不等饶初柳再确认,室内已经响起沉重的脚步声,陈慰踉跄着走了出来。他扶着屏风站定,嘴角勾起嘲弄的弧度,抬起手,冷声道:“姑娘,你瞧,我怎么相信他们?”
饶初柳视线落在陈慰腕间。
他两手腕被一道光圈严严实实的锁在一起,在这种情形下,别说陈慰只是个凡人,就算真是修士,只怕也别想做什么。
朱越笑道:“这可不是怠慢,只要你不动歹心,这灵锁根本不会伤你分毫。”
陈慰冷笑道:“你们信不过我,却妄想让我相信你们,修士原来都这么不要脸?”
他显然对星衍宗的人很有意见,饶初柳道:“陈公子何时在乎这个了?”
或许因着先前并肩作战的情分,陈慰对她的态度没那么恶劣。
他嗤笑一声,漫不经心道:“不在乎啊,看他们不顺眼罢了!”
“你!”宋清瑜撸起袖子就往前冲,朱越连忙拉住她,跟邬崖川对视一眼,就把宋清瑜拖出了小院:“你刚不还说孟臻忙得要死吗?咱们赶紧去帮忙……”
“哐当”一声,门关上了。
邬崖川走到桌前,坐下的同时,桌底又“吱拉”滑出两个凳子,间隔一段距离,停在了他的对面跟侧面。他略撩了下衣袖,动作从容不迫的泡茶、倒茶,又将倒好的两杯茶分别轻推至两个凳子的前方,温声道:“二位请坐。”
也不知是不是做惯了上位者,哪怕邬崖川表现得再温和知礼,周身也透着一股让人不自觉肃然危坐的压迫气势。
陈慰面色微肃,不自觉顺着邬崖川的指引坐在了他对面的凳子上,虽表情难看,闭嘴不言,但没敢再像刚才那么嚣张。
饶初柳却敏锐察觉到了刚才邬崖川对自己态度的转变,要是不把握这个机会,她就可以直接去找颜芷师姐当三年打工人了。
饶初柳扇骨在手心一敲,迈步到邬崖川身侧,手指轻勾,原本隔开距离的凳子就紧挨在了他身旁。
她轻撩衣袍,潇洒坐下,手肘支在桌上,掌心撑着下颌,双眸含笑地盯着他。
邬崖川视线扫过两人紧挨着的衣摆,默默抬眸,盯着她,似乎指望她能良心发现。
但美女要什么良心!
饶初柳理直气壮地想着,非但没拉开距离,反而边眉眼含笑地盯着他的脸边啜茶,活脱脱一副靠美色就茶的风流模样。
片刻,邬崖川主动移开视线,不动声色将凳子挪得稍远了些,看向陈慰,“陈公子,应你要求,元道友来了,可以说了吗?”
陈慰视线在两人脸上徘徊,眉头微蹙,“我知道的都可以说出来,但我有一个条件。”
邬崖川道:“请讲。”
陈慰瘦到凹陷的眼眸中陡然淬上寒光,他一字一顿道:“我要亲手杀了陈闫文!”
陈闫文就是陈城主的大名。
因着自己的经历,饶初柳没觉得陈慰这股子杀父的恨意有什么不对。但出乎意料的是,邬崖川的表情也很平静,他对陈慰的要求不做评价,只是缓声道:“我拿陈闫文还有用,他暂时死不得。”
陈慰脸色顿时变得涨红起来,他死死盯着邬崖川,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眼看着他憋不住要发怒,饶初柳“唰”一声打开风吟,轻轻摇动,一股带着舒缓效果的微风就吹到了陈慰面上。她笑道:“陈公子,你急什么?邬真人又没说不同意!”
邬崖川大概是谨慎惯了,说话总留三分余地,并不轻易承诺。偏偏陈慰这人性子急,又十分忌讳别人不将他放在眼中,哪怕邬崖川只是习惯性的心平气和,但在陈慰眼中,平淡代表轻慢,就代表瞧不起他。
眨眼间,饶初柳已经将两人心理猜了个七七八八,她揶揄道:“达成夙愿只差一步,公子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可见毅力过人,如今希望就在眼前,你怎么反倒连几天的耐心都没了?”
陈慰一怔,面色平静了些许。
邬崖川偏头看了她一眼。
饶初柳慧黠地朝他眨了眨眼,又偏头看向陈慰,道:“陈公子,杀人诛心,对陈闫文来说,死亡只怕也并不是最可怕的事,这座城池是陈闫文的杰作,彻彻底底摧毁它对陈闫文来说,不是比杀了他更让他难受吗?况且……”
‘元垂思’的嗓音本就略带磁性,配上饶初柳低柔的语气,更是加强了她话语中将心比心的信服力,“我知道距离成功越近就越是难熬,可公子怨的难道只有陈闫文一人?陈闫文的能力没有谁比公子更清楚,靠他一己之力,能撑得起这座城吗?公子就不想将他背后之人一并揪出来?”
陈慰的表情随着饶初柳的话变幻莫测,但听到她最后一句话,他猛地抬头,直直看了过来。
他声音干哑,“你不怕?”
“怕什么?”饶初柳侧眸看向身旁的青年修士,笑得肆意又理所当然,“我旁边的,可是邬崖川啊!”
邬崖川凉凉瞥了她一眼。
别人用这种自豪的语气说他,可能是真的自豪;但这位‘小恩人’这么说他,脑袋里恐怕又盘算什么一举多得的弯弯绕绕。
陈慰有些意动,但表情纠结,明显还在犹豫。
饶初柳窥着他的脸色,意味深长地补充道:“你这会儿说的越详细,陈闫文活在这世上的价值便越小,他如此恶贯满盈,本就该迎来报应,到那时你想亲自处置他,邬真人又岂是不通情理的人呢?”
“你说是吧?邬真人。”她视线扫过邬崖川,笑得春风满面。
邬崖川垂眸,淡淡“嗯”了一声。
饶初柳没在邬崖川脸上看出他对这番话的想法,也不在意。邬崖川可能不像表面纯白,但立场却是绝对的正派,这样的人,就算会因为她身上无法隐藏的优秀而欣赏她,却绝对不会将一个亦正亦邪、行事无法估量的修士当成可堪造就的后辈。
仅就邬崖川而言,哪怕是讨厌的人,睡到他的可能性怕是都比被他当成晚辈大得多。
陈慰这会儿的心思却全然不在两人的眉眼官司上,得了邬崖川的承诺,他沉默许久,涩声道:“你们知道人畜是什么吗?”
饶初柳心一紧,道:“以人为畜,不就是把人当成毫无智慧的牛马,任意驱使吗?”
“不全是。”陈慰啜了口茶,面无表情道:“牲畜
,除了可做苦力,更可做食材。”
饶初柳想起城门大街上的胖瘦食客,瞳孔骤然缩小,顷刻间,她四肢的血液都像是被什么东西抽走了,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口。她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转过身,想去院子里吐一会儿,但一只手牢牢扣住了她的肩膀,下一瞬,一颗绿色的丹药被塞进她口中。
饶初柳只觉一股清甜的清气化解了她的反胃,头脑清明,冷静无比。
清心丹。
还好珠子没发烫。
饶初柳内心平和地想了下,平静地心疼道:“邬真人,我吐一吐就行,何必如此浪费。”
邬崖川顿了顿,道:“并非浪费,原本就不该让元道友听这些腌臜事情,只是在下与陈公子交谈之际,还需元道友作个见证。”
饶初柳冷静地思考片刻,点头,认可了这个理由。
然后,两人目光同时落在陈慰身上。
陈慰:“……”
他移开视线,低声道:“陈闫文手里第一个人畜,是我娘。”
陈慰还是个幼童时,因着没有灵根又身体不好,其实不怎么有机会见到陈闫文这个父亲。他总是很忙,将他们母子俩抛在家中,甚至连银钱也经常忘记给,他母亲只是个柔弱美丽的凡女,没有什么捉拿妖兽或给人消灾解难的赚钱本事,不得不一边照顾孩子,一边做绣活补贴家用,就这样磕磕绊绊将陈慰养到了六岁。那一年,陈慰忽然生了一场重病,他母亲花光了所有银钱都治不好,眼看着他就要夭折,他母亲整日整夜睡不着,跪在陈闫文施舍给她的平安符前祈求他能赶回来。
“他还真回来了。”陈慰眼圈渐渐泛红,低吼道:“可我宁愿他没回来!”
陈闫文回来后,给陈慰不知道吃了什么东西,他渐渐好了起来,陈闫文也没再离开过。但是,他的母亲不见了。陈慰那时虽真心敬慕陈闫文这个父亲,却更依赖母亲,于是他整日哭闹,逼迫陈闫文把母亲给他找回来。陈闫文烦不胜烦,有一日脱口而出“她死了”,然后自知失言,任凭陈慰怎么闹都都不肯再说了,只领着他到了一处墓碑前,让他跪拜祭祀。
饶初柳跟邬崖川对视一眼,心知他母亲的死多半跟他的病愈有关,是什么牺牲母亲性命救后代的邪术。但两人都没吭声,戳破这个事实,对陈慰来说未免太残忍了!
但他们不问,陈慰自己却想说出来:“我娘身体算不得多好,但只是积劳成疾,没得什么要命的病,怎么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去世。况且陈闫文回来时我娘还活着,他是个修士,又怎么会保不住我娘,我知道这里面必有问题,就趁陈闫文出门的时候,上山把坟墓扒开了。”
说到这里,他面部凹陷的线条骤然狰狞起来,眼圈红透,浑浊的泪水大颗大颗滴落。
他哽咽道:“你们知道我看见了什么吗?我娘头骨上有一个洞,一条腿骨都不见了,她……陈闫文那个畜生!”他几乎说不下去,声音一字一字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他、让我……把我娘吃下去了!”
饶初柳心一抽,她已经隐隐有这个猜测,但真正听到陈慰这么说,还是觉得残忍。好在清心丹药效还没过去,她喉口只隐隐发苦,反应并不剧烈,倒还能勉强听下去。
探到她背后的手又默默收了回去。
得知自己病愈的真相后,陈慰几次寻死觅活,但他一个凡人,只要陈闫文不想让他死,他自杀都死不了。久而久之,他放弃了寻死,但也患上了厌食症,一吃东西就恶心呕吐,半点都吃不进去。人若是长期不吃东西,也会死,偏偏最低等的辟谷丹也是凡人吃不了的。即便陈闫文用灵气吊住他的命,陈慰还是一天天虚弱了下去。就在陈慰以为自己终于能死时,陈闫文研究出了一种凡人也能吃的丹药——保身丸。
陈慰一开始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但后来,陈闫文抓回来的人越来越多,当年的小村庄也逐渐变成了现在的惜子城。即便陈闫文瞒地再严实,但陈慰又不是个傻子,听到陈闫文手下那些闲言碎语,看到五官相同、身形却在短短几天判若两人的食客时,还能猜不出来他吃下的‘保身丸’原料是什么吗!
饶初柳觉得‘惜子城’这名字就很讽刺。
陈慰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比如黑甲卫由来、胖食客进了哪条街后变成瘦食客的等。但更隐秘的事情,如‘保身丸’的去向,他并不了解。
在陈慰这里实在得不到更多有用线索了,两人便跟他告辞,离开了小院。
大概是难以分清城主府中人的正邪,孟臻等人索性直接将所有人都关了起来,这就导致偌大的城主府十分空旷,至少饶初柳跟邬崖川一路走过来,也没看到第三个人。
邬崖川一路将饶初柳送到她醒来时的院落前,道:“抓到陈闫文之前,惜子城的阵法解除不得,亦无法与外界联系,也只能委屈元道友在此休息几日了。”
饶初柳点了点头。
她一直很擅长拿捏分寸,像手中握着‘门票’时,就可以嚣张些。但眼下她没了不可取代的优势,邬崖川又得处理惜子城的大小事务,这会儿再贴上去简直是找死。
反正瓶颈难得有了点缝隙,老老实实修炼几日,先突破到练气三层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