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祐继续道:“如果你拿回印玺,并且当真能在花园里找到她,那么我不仅会帮你向你父王说情,还会一手主张你和她的婚事,让你们结为连理。”
这让步让得未免太多了些,玄濯不大相信:“……真的?”
“当然是真的,难道母后骗过你吗?”凤祐慈爱而悲伤地抚摸他脸颊,“你可是母后唯一的孩子,不管你想要什么,母后都会尽量给你,更遑论是你心爱的女子。”
这份淡薄而久违的母爱,令玄濯眼里浮现出些许动容。
门外又传来仙侍的通报声,这回带了明显能听出的焦急,玄濯没再多想,不甘不愿地对凤祐道:“好,我去找父王。”
凤祐笑着摸摸他头顶,带他出了凤宁宫,走到宫门,她对被派来的天兵统领道:“太子殿下有事要与君上相谈,先带他去乾清宫吧。”
统领面露难色:“这……”
凤祐微肃:“怎么,是本宫的话毫无分量,不必听从吗?”
统领连忙俯首抱拳:“属下并无此意!”
“那就带他去乾清宫。”
“……是。”
统领艰难应下,手一招,天兵围着玄濯沉默离去。
待那批银铠森寒的背影消失在视野尽头,凤祐拢了拢手,低声对身侧侍女道:“去找看管花园的青鸾,让她在花园入口等我。”
侍女应了一声匆匆走开,凤祐沉着面容走向花园,距离结界还有十几米时,青鸾便已在前方躬身等候。
“娘娘,您找我?”青鸾恭敬问道。
凤祐在结界前止步,“这里有一株帝休,你可记得?”
“记得。”
“它今年年岁几何?”
青鸾在脑中迅速回忆:“应当是两百年多一点。”
凤祐点头:“你去找白泽,告诉他去少室山取一株两百年的帝休带回来,越快越好……对了,要看起来很衰弱、有些伤病的那种。”
青鸾不明所以,但依旧听令:“谨遵娘娘嘱咐。”说罢立即舒展双翼飞向远方。
凤祐在原地垂眸片刻,打开结界入口,踏进花园,沿着曲折小径一路走到沉眠中的帝休树前。
——感受到一股强势而炽热的气息靠近,帝休躯干里的神魂些微苏醒。
“你叫弦汐?”
凤祐冷峻威严的一声如厚重岩石从天而降,将弦汐彻底惊醒。
弦汐迷蒙望去,入目即是凤髻霞帔,金线红袍,长长裙摆离地面仅有分毫之距,似乎是个相当高挑的女人。就势往上看,女人头顶那耀眼的九龙四凤冠镶金嵌银,滚边白珍珠圆润无瑕。
单从这华丽至极的衣着装饰,便能知其地位是多么尊贵。
弦汐眯了眯眼,试着看清女人面容,她觉得那五官有点熟悉。
她光顾着看,忘了回话,久未听到回应的凤祐蹙眉不悦道:“本宫知道你醒了,回答我的问题。”
弦汐呆了呆,慢腾腾回道:“是……我是弦汐。”
仿佛是提醒她来者身份,旁侧的椿低缓道:“凤后娘娘安好。”
凤祐不轻不重地“嗯”了声。
凤后……?
玄濯的母亲?
形态虚无的残魂霍然间像是出了一层汗,弦汐眼前清明了许多,终于看清楚了女人的面容——
秾艳眉眼狭长而凌厉,微微上挑出一抹勾魂摄魄的弧度,绯红眼眸倘若换成金色,恰好能与另一张脸的上半部分高度重合。
玄濯的母亲,找她做什么?弦汐惶惶不安地想。
只见那双菲薄如彼岸花瓣的红唇再度张开,每一个音节都无比高贵典雅:“你好大的本事,竟能让本宫那向来冷心冷肺的儿子爱你爱到这种地步,”她不屑地略一斜眸,“——简直如痴如狂、失了智一样。”
“……”弦汐不知该说什么,索性闭口不言。
凤祐道:“别装聋作哑。化出人形,让本宫看看到底多美的女子能把他勾成这样。”
天后之命不可忤逆,这一声令下无形中压灭了弦汐所有抵触和违逆心理,迫使她当场化成人形。
明媚花圃里,蓦地出现一具雪衣半拢的瓷白身躯,柔滑青丝如瀑倾洒,身体因虚软无力而侧伏于草坪间,细指微抖地撑着地面。俯视过去,每一寸蜿蜒起伏的线条都如此优美又恰到好处。
凤后威压过重,弦汐连抬头都颇感吃力,鸦羽般浓密纤长的睫毛半垂,投落一排浅浅阴影,透出几分脆弱。
……确实有些姿色。凤祐想道。
凤祐一双眼睛历经千年岁月积淀,一个全然陌生的人出现面前,她上下打量个来回就能将其从内到外揣摩得差不多。而弦汐,打眼一看就知道是个老实本分的。
换而言之,没心眼。
对于这一点凤祐还算欣慰,安分守己总比那种妖妖趫趫的强,起码能证明玄濯没被迷惑心智。
她开口问:“魂魄受的伤还没恢复吗?”
先前东海发生了什么凤祐自然也知道,看弦汐现在虚弱的样子,大抵是还没从损伤中缓和过来。
弦汐气若游丝道:“嗯……”
魂魄不同于肉体,缺失了就再也长不回来了。
凤祐:“你终究是为本宫儿子受的伤,本宫会给你提供最好的药和补品,助你痊愈。”
弦汐轻声道谢:“谢谢。”
日光倾斜,虫鸣声阵阵,凤祐默了默,说:“拿了药之后,你就走吧。”
“?”弦汐不解地看她,眼中满是迷茫:“去哪?”
“随你。”凤祐道,“人间,妖界,冥界,你想去哪都无所谓,只要别再出现在天界。”
“……”
弦汐缓缓垂下头。
她又要被赶走了吗。
弦汐不想离开自己最后一片故土,带着恳求说:“我……我不会再与玄濯接触,不要……赶我走。”
凤祐交叠的手紧了紧,半晌,冷硬道:“这不是你想不想的事。”
她毫不留情地背过身,指使候在几米外的随行侍女:“把她带走。”
“是,娘娘。”
——
玄濯忍辱负重地在紫宸殿阶下跪了五天五夜,说了一堆违心的示弱话又挨了顿鞭子,终于拿回太子印玺。
他带着一身伤兴冲冲地赶回凤宁宫,给凤祐看了印玺,忍着焦躁听她絮叨完一堆话,直到又一天快过去才来到花园。
然而,眼前这株帝休已完全变了模样。
“……这不是弦汐。”玄濯愣愣看着那棵陌生的、对他手中叶片毫无响应的树,空洞双眼转向凤祐,“这不是弦汐,弦汐去哪了?”
凤祐笑意微凉:“谁知道她在哪?这里从始至终就只有这一棵帝休,再无其他。”
玄濯无声盯着她,问:“你是不是把弦汐赶走了?”
“说话要有证据。”凤祐沉下脸色,语气没有一丝波澜,“你找不到她说明这里本来就没有,怎能往母后身上泼脏水?玄濯,我看你是失心疯出幻觉了。”
墨玉叶子已完全平静下来,没有任何反应。
要么,是本体已死;要么,是与本体距离太远,这一缕微小的魂魄很难感知到。
玄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第一种情况,他红着眼,呼吸颤抖波动:“母后,你把她赶走了对不对?……你让我去拿印玺,是为了支开我,对不对?”
凤祐与他对视良久,“本宫说了,没有。”
“咚!”的一声,玄濯一下甩飞印玺!
“你为什么要赶她走?你为什么要赶她走?!她现在这个状态在外面怎么活??”他崩溃又声嘶力竭地喊着,两手死死握住凤祐胳膊,含泪嘶哑地问:“母后,你把她赶到哪里了,你告诉我,你快告诉我,我要找她……我要找弦汐……”
他缓慢跪倒在凤祐身前,泣音无助地消弱。
凤祐唇瓣翕动,眼神动摇片刻,终是闪着锐利的冷意:“玄濯,你要是敢去找她,就别认我这个母后了。”
玄濯寂然跪着。
——他忽地意识到,倘如不彻底离开天族,离开这些束缚他的“亲情”,他就永远无法真正触碰到弦汐。
可这些给予他无边寂寥的玩意又有什么值得珍惜的。
玄濯松开握着凤祐的手,低沉道了声:“好。”
凤祐怔住。
玄濯从地上站起,默不作声地走出凤宁宫。
迈过镀金门槛的那刻,他顿了顿,从衣襟里掏出那佩戴了数百年的项链一把扯下,向后丢在地上。
随即继续往前走。
没再多听一句背后凄厉的呼喊怨骂。
第68章 面朝月光
簌簌——
幽暗山洞,弦汐在深处找了块不那么湿冷的角落,召出藤蔓搭起一张简陋的床,又慢慢编织席被。
十二月的天仍未飘雪,但寒风已刺骨,入了夜,风声凛冽呼啸,听得人心里发慌。
洞内光线不足,弦汐视力也不怎么好,细白手指摸索着一根根藤蔓,凭感觉缠绕到一起。
忽地,指尖一顿。
下一秒木刺拔地而起,唰然贯穿袭来的狼躯,热烫狼血伴着嚎叫飞溅出半圈鲜红的弧度。
“嗷呜——!”
更多狼嚎此起彼伏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