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涂山庾当时那可恨的样子,苍璃在心里又恨恨骂了一会,随后坚持不懈地劝玄濯:“哥,你心情不好也别拿自己身体撒气,该涂药还是得涂药,万一落下什么病根了……”
“出去。”
玄濯淡道。
话音戛然而止,苍璃讪讪摸了摸鼻子:“哦。”
大哥今天还挺客气,平日这个时候都是喊滚的。
他把乱七八糟的一堆药全放到玄濯旁边,“那我先走了,哥你有事再喊我。”
说罢他如入无人之境般又爬出牢房,回了自己的单间。
玄濯一动不动,仍旧面朝墙壁躺着。
现在,死也没死成,他还得继续清醒着面对弦汐不在了的现实。
如今理智回归,他又实在难以接受这件事。
接下来,这世上和弦汐有关的所有东西——不管人还是物——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消散,到最后连一分一毫的念想都不剩下,只留他一个,孤独地活着。
玄濯眼睛微干,手伸进袖子里翻找一通,找出弦汐留下的物品。
那个寒髓石雕琢而成的手镯,被她借去使用过的骨刀,赔给他的环龙墨玉佩,绣有小金龙的孩童肚兜……以及,一小片玉叶子。
这片小叶子被随手扔在角落里,玄濯差点没找到。
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个比其他任何都要珍贵。或许因为这是弦汐送他的生辰礼,唯一一个生辰礼。
想起弦汐在月光下送他礼物的场景,玄濯怀念而悲伤地紧握那枚墨玉叶子,放在唇边轻吻。
叶子上似乎有什么波动了一下,隐隐传来震颤声。
玄濯初始没注意,也没将叶子从唇瓣拿开,直到第二次波动才微微感到疑惑。
……这上面,是魂魄的气息?
是弦汐的神魂?
只见那叶子仿佛急切地想要奔赴那里,波动越发明显。
这个反应,显然是在追寻更完整圆满的本体。
可不管是肉身还是神魂,弦汐分明都已经……
迷茫一瞬,心念电转间玄濯忽然想起些什么——
弦汐封印镇天棺之前,曾对他说,两百年前他救过她。
两百年前他在哪灭过火?火海里还有神树?
帝休只生长于少室山,玄濯横跨两百年记忆翻页搜寻,并不记得少室山着过火。
那是移栽的?
看着指间如同响应或呼唤的叶子,玄濯沉思片刻,陡地想了起来:
他母后的花园里,好像就有一棵帝休。
而两百年前他也确实去那灭过火。
“……”
“轰——!!”
天牢被猛然掀飞屋顶,一条半人半龙的生物极速冲了出来,在一众天族的注目礼下直奔宁静花园,悠长龙吟划破天际。
苍璃刚要眯觉就被这一下轰飞了出去,连翻几个滚才咕咚掉到地上。他揉着脑袋神志不清道:“怎、怎么了……?”
远方,重现生机的帝休枝头微摇。
仿佛有所感应般,弦汐缓缓睁开眼。
第67章 你走吧
……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来了。
弦汐惺忪地看向花园外,却看不清任何景象。
视野,听觉,触感,一切感知都十分朦胧而模糊,残损过于严重的神魂尚未从伤痛中恢复,弦汐对身边环境近乎无知无觉。但方才一瞬微微的冷噤,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忽视。
似是在预兆着什么不祥之物即将到来。
守护花园的结界忽而震了一下,四面八方荡开闷响,弦汐愈发不安,缩在本体里小声问椿:“椿,出什么事了?”
椿默了默,“有人在外面冲撞结界。”
“……!”在花园经历过一次灾难的弦汐心头微跳,无措问道:“这、这怎么办?”
“别怕。”椿古老的嗓音沉稳悠远,贯来能起到很好的安抚作用,“这座花园的结界,是两百年前天帝亲手为凤后布下的,坚固非常,哪怕是当初的魔尊驾到,一时半会也难以冲破。”
弦汐这才松了口气:“那就好。”
她想继续休憩,可外面的撞击却接连不停,甚至一下比一下更重,力道中分明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疯狂与偏执,以及隐隐孤注一掷的绝望。
这感觉让弦汐有些熟悉……不,是太熟悉了。
一个相当不妙的猜想从慌乱脉搏间陡然浮出,弦汐无法再放心沉睡,隔着迷雾般的视野紧张凝望结界。
那如同被黑云笼罩的结界。
与涂山一战伤得太重,玄濯只能化出一半大小都不到的原身,拼尽全力攻向透明屏障,哪怕头破血流爪牙断裂都不曾停下。
“弦汐!弦汐你出来!”结界内听不到外界的声音,可尽管如此他还是焦躁又悲戚地喊,“你快出来,弦汐,你在里面对不对?”
——弦汐一定在这里,他能感觉到,弦汐绝对就在这里,活生生地存在着。
玄濯顺着结界攀爬,一眼找出混迹于仙草灵木间那株稚嫩又有些凋零的帝休。眸底酝出滚滚风暴,他愈加狠劲地撞着结界,丝毫不理下方紧跟过来试图捉拿他的天牢狱卒。
“太子……大皇子殿下!您尚在禁闭期,没有天帝大人的指令不得擅自离开天牢!”“请立刻停止攻击花园的行为,随下官返回天牢!”
狱卒们急得满头大汗却又无可奈何,毕竟谁也不敢真对玄濯动武,况且动了也没用,于是一边装模作样挥矛警告一边派人前去通知祖伊。
这方震天动地的声响自然惊动了不远处的凤宁宫,凤祐端着天后优雅的身姿徐徐赶来,步履却明显有一丝匆忙,面上也微许失态。
见到凤祐,狱卒们纷纷噤声并停下动作,侧身让出道路。
待看清花园周围混乱的状况,尤其那仍在凶悍撞向结界的玄濯,凤祐蹙眉紧抿起唇,驻足在结界下方,空灵嗓音稍稍沉压:“玄濯,你下来。”
玄濯抬起的前爪顿在半空,转头俯瞰她,额头流下的血滑过璀璨金瞳,犹如穷途末路的无助困兽。
凤祐指尖微抖,多了些严厉:“我让你下来,听到没有?你连母后的话都不听了吗?”
“……”静了半晌,玄濯终是从结界下来,化出人形走向凤祐。
凤祐没再多看他一眼,直接折返回凤宁宫,“你跟我过来。”
玄濯一声不吭地跟在她身后。
花园外浓重的黑云总算散去,弦汐长长松出一口气,安然入睡。
-
回到凤宁宫内殿,玄濯自觉跪在铺盖赤红雀羽长毯的地面,凤祐背倚三足凭几在榻上默坐许久,出口的声音才勉强平稳:“你这又是在胡闹什么?”
玄濯半垂着头,低哑道:“我要进花园。”
凤祐深呼吸个来回:“你不好好在天牢反省过错,去花园干嘛?”
“我要找人……找弦汐。”
连说出这个名字,玄濯都不禁眼眶发热。
看着他这前所未见的颓丧模样,凤祐紧紧攥住凭几边沿,咬着牙,满含恨铁不成钢的愤懑颤声道:“那女人究竟对你做了什么,能让你为她变成这样?”
“她什么也没做。”玄濯道,“是我做错了事,我辜负了她。”
“那又如何?!”凤祐一拍木桌怒然起身,“她不过是棵树,辜负就辜负了,值得你为她连太子都不当了吗?”
她三两步下榻,两手用力抓住玄濯肩膀,湿红的眼直直盯着他,“玄濯,你怎么能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存在就弃自己的身份和责任于不顾?你要是不当太子了,母后怎么办?千万年之后帝位轮换,母后该何去何从?你难道要母后眼睁睁看着别人的孩子坐在那个位置上,而你只能听命于人吗?”
玄濯握紧拳,说不出话。
凤祐抓着他肩膀的细指隐隐发白,“你父王是什么样的人你也知道,母后这辈子没别的念想,就盼着你能为母后争光。君上膝下九位皇子,属你最出色,圣眷最浓,你不能……不能这么任性啊,玄濯,你对得起母后几百年来对你的期许吗?”
凤祐泫然欲泣地晃着他,“你快去跟你父王道个歉,说你昨夜只是一时糊涂,今天也是被妖族气昏了头才会与他顶嘴,让你父王把太子印玺重新交——”
“我不去。”
凤祐一愣。
玄濯抬起头,坚定不移地与她对视:“我没有错,也不需要为任何事道歉。”
“……”凤祐脸上的哀伤在怔愣中缓缓散去,微不可察间,多了丝丝凉意。
母子无声对峙的这片刻,凤宁宫外传来仙侍通报:“娘娘,君上遣了一队天兵来捉拿殿下,统领正候在宫门处等待娘娘回复。”
凤祐没马上应答。玄濯眼帘稍垂,身姿坚稳如磐石:“弦汐就在那座花园,见到她之前我哪儿都不去,别说天牢,就算父王把我打入十八层寒狱我也要爬出来找她。太子也好帝位也罢,一切都得等我找到她再说。”
花园里确实有一株帝休,凤祐回忆起,那株帝休前些年一直长势良好,这段时日却枯萎得厉害,园丁和医师用了各种方法都不见效。她原以为要救不活了,正准备让人近几天就移栽回少室山。
瞬息间思绪漫开又敛起,凤祐声线如冰:“你怎么就能断定她在那里?”
玄濯指尖动了动,略略思忖,没把叶子拿出来。
他坦然说一句:“直觉。”
——他有所隐瞒。
凤祐冷眼看着他。
不过这会子也没时间再跟他计较真相,凤祐静了两秒,问:“你一定要进花园找她,是不是?”
“是。”
凤祐轻轻颔首:“那好,我带你进去。”
玄濯眸光一凝,当即便要站起身,却又被凤祐摁住——
“但,”凤祐神色柔和,“你得先去跟你父王道歉,把太子印玺拿回来,我才能带你进去。”
玄濯顿了顿,皱起的眉宇间有几分踌躇不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