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颜逼着自己与严松时直视,越是这时候,越是不能害怕。至少不能给阿娘丢人。
严松时看了她两眼,恍然明白过来。这小姑娘不是真不怕,只是在强撑。心中多了几分底气,他朝着洛颜走过来,走到洛颜面前很近的位置才停下,他低头看着洛颜。
离得很近了,甚至能从洛颜瞳孔里看见一个自己的倒影。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另一个小姑娘,他的女儿,严思思。恍惚间想起思思执意要下山,自己不允,父女两个吵起来,思思,那丫头,就是用这种眼神看着自己。
定了定神,他道:“证据其三,洛河神女,你虽是水属性,但你的功法和人间界水属性的修士有所不同。你可以说这些不同都说因为你修行方式的缘故,但有一点你抵赖不掉,你受不了心萤火的灼烧,你还记得百花峰上的事吗?”
众人立刻想到百花峰上,她与罗筹化作的巨蛇相斗,惊动了山峰下埋着的,可能是心萤火的宝物。罗筹浑身灼烧,当时神女脸色也不好,但大家都没往这方面去想,以为是神女受了伤或是体力不支。
“我本来想请药宗用‘显影’一道术法去神女观看一看,或许就能看到你和外海首领黎笙一起生活的过往,但神女观被劈了,这证据暂且不说。洛河神女,我知道的都说完了,你有什么要反驳我的吗?”
洛颜抿了抿唇,忽然就笑了起来。她放声大笑,像是从没经历过这么欢快的事情。她笑得弯下腰,笑得撑住肚子,笑得眼泪都飙出来。
她边笑边说:“最怕听见别人问,阿娘是谁,阿爹是谁,问功夫跟谁学的,境界怎么练的。问功法和别人不一样,问神女观里有个脑子有病的人是不是哥哥。怕极了,不知道怎么回答,我怕我说错一个字,就被人识破身份,我的身份不好,不想让人知道。”
“后来天裂,一边杀妖兽,一边怕妖兽,怕听见‘外海妖兽’‘外海妖人’,感觉都是说我。你们叫‘外海妖人’的时候,总像在叫我。我一直藏,一直累,可现在你们都知道了,终于不用再藏了。”
“对!都对!阿娘生我借了外海能量,我在外海能量中生出来,功法受到影响,和外海一样。洛笙想来人间界,钻进阿娘肚子里,阿娘生他出来,他出来早,是我哥哥。我是他同类,我是外海人!”
她喊完之后,浑身就泄了力气。
像是长跑终于到达了终点,不用再努力了,可以喘一口气。她一屁股坐在了大殿的门槛上,要是门槛上有草,还能拔下来叼嘴里一根。
虽然不用再负重前行了,可并没有觉得很轻松,一股无力的酸痛感袭来。她垂着头,不敢看其他人。
大殿里安静得落根针都能听得见。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有说话的声音传来。
“我做梦呢?神女说什么?她是外海人?”
议论声渐渐大起来,震惊、迷茫、不解,重重情绪传了过来。
一开始,洛颜垂着头坐着;过了一会儿,她抬手捂住耳朵;身边人影一晃,有一个焦糊浑着血腥味道的人坐在了门槛上,坐在了自己身边。
殿外夜色沉沉,殿内灯火如沸。
忽然,一人朗声道:“诸位——请听我一言。”
众人安静下来,看向那说话之人。这人身穿紫色道袍,是郡女观的女弟子。
陈尧拉着洛颜的胳膊,把她的手从耳朵上拿下来:“灵思要跟你说话。”
洛颜的手纹丝不动:“我不想听。”
“一个多月前,黑熊岭上锁妖塔倒塌,跑出来一只妖兽蜃鸡,在郡女观作怪。我当时不在观中,后来听师妹们说,那蜃鸡假造出来一个神女观,把大家骗了进去,每晚都出来杀人,两三天就有好几人遇难。大家合力去抓,可每次都抓不到,因为每次出现的都是蜃鸡的影子,它的真身藏在其他地方。”
有人好奇:“真身藏在哪儿了呢?蜃鸡可是厉害的大妖,你们是怎么抓住的?”
敏思接话道:“藏在湖水下面,是洛河神女帮我们找到的,蜃鸡也是神女帮我们杀死的。要是没有神女帮忙,我们还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事呢。”
灵思点头,她转向洛颜:“不论洛河神女身份如何,她都是我们郡女观的恩人。不论你们如何处置她,我们都要还这份恩情。”
“正是。”陈持盈从人群中走出,站在郡女观弟子身前。
“萧山派也如此。”萧山派掌门也站了出来,他指着洛颜:“洛河神女只帮郡女观处置了一只蜃鸡,却帮了我们萧山派两次。一次是不久前与攻山的外海人相斗,神女帮我们找到了杀害萧山派长老的真凶,还帮我们找回了门派丢失已久的空明石。另一次是数月前,黑熊岭村,我几个不成器的弟子去抓妖兽,反而被一只鞋妖缠住,亏得神女出手,才保住这几人的性命。”
“还有一次,掌门,那外海妖人化作的大蛇差点儿把赵师兄咬成两截,亏得神女救他。”
赵方斓揉了揉脑袋:“没有神女救我,我都死两回啦。神女,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
洛颜没想到大家会说这样的话,不是责骂,反倒像是在帮她,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怔怔地抬着脸,双手放下来一点,却开始揉着耳垂,把耳垂揉得通红。
她声音小小的:“那、那没得什么,就是顺手——”
“几位此言差矣。”严松时一句就把洛颜声音盖过:“你们说的蜃鸡、鞋妖都是从锁妖塔里跑出来的,锁妖塔里关押的是什么?不正是外海的妖兽吗?杀害萧山派长老的人和那大蛇不也正是外海人吗?”
“给诸位带来灾祸的,原本就是那些外海人!外海人是我们永远的敌人,你们之中有多少道友曾发过誓,要屠尽外海妖人。你们常说,外海妖人,人人得而诛之,此刻你们眼前就有一个外海人。”
“这个人只是给了你们一点小恩小惠,你们就奉她为恩人,浑忘了她与外海那位首领朝夕相处了十余年,这十余年中,我不信以她的本事,一次杀死黎笙的机会都没有。但她与黎笙互称兄妹,玩起兄友弟恭的游戏。如果她一早将黎笙杀死,诸位门派的遭遇根本不会发生,你们现在正在做的就是与自己的同门、师长一同修行,而不是在这里找凶手,报仇!”
他声音洪亮,宛如一根铁棒,敲在了众人头顶。
一时间,大殿上又没了声音。
但只静了片刻,人群中又传出一声女子的笑,木轮碾压地面的声音响起:“严掌门这话终于对了,外海人在人间界犯下的罪行滔天,杀死的人多如牛毛,只要在场诸位还承认自己是人间界的人,就该为自己的同类报仇。”
她往尧山弟子中一瞥:“劳驾哪位道友借我把剑,我先把重楼门弟子挨个杀死,再自刎于人前。”
尧山弟子一愣:“萧门主这是作何?”
萧琴满脸哀戚:“重楼门弟子聂游犯下的罪行滔天,杀死的人多如牛毛,只要在场诸位还承认自己是人间界的人,就该杀尽重楼门弟子,为自己的同类报仇。来吧,诸位可别客气啊。”
第100章
尧山弟子心想,请客吃饭呢,还别跟你客气。
但众人明白萧琴的意思。聂游曾是重楼门弟子,他犯下大错。但他是他,重楼门是重楼门,一个门派中尚且还有异类,一个外海中,有一个和其他外海人都不一样的人,也不是多稀罕的事吧?
可严松时却摇头:“萧门主把重楼门与外海相比,是有多看不起重楼门呐!重楼门弟子可要因为有这样一位门主感到寒心了。”
他往重楼门方向扫了一眼:“重楼门与外海不同,重楼门弟子再如何,他们也是人间界的人,与我们是同类。但外海人不同,他们与我们并非同类,或许曾经是人,但现在,却不能称是了。有道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话是不错的。”
萧琴倚在轮椅上,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是啊,严掌门,你说的总让人觉得有理。但也有一点。如果真如你所说,那么,我族类与非我族类交好,将非我族类上山开路,为非我族类保管盗来的宝物,该怎么说?反过来,非我族类为了保护我族类不惜受伤流血,这又该怎么说?”
严松时脸色一白:“我是被胁迫的,我没有骗你们,我的女儿确实不见了。她生下来体弱,吹个冷风就会高烧许久。我在嵩山上单独给她一座山峰居住。又怕她寂寞,找了几个可靠的弟子去陪她。可她不知听谁说了山下的事,吵着要下山。”
“我把她看管起来,可某一日,她竟然从山上消失了,遍找不到,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谁把她带走的,我已经五十多年没见过她了。直到有一天,黎笙告诉我,他能帮我找到我的女儿……我、我真的没办法,你们有人有过女儿吗?你们能体会一个丢了女儿的父亲的心吗?。”
在场有些弟子尚且年轻,或者一心修道,并无子嗣。却也有人在修道之路上遇到了心爱之人,结为道侣,孕育了子嗣。哪对父母不疼爱自己的孩子?要是自己的孩子丢失多年,连生是死都不知道,那也太令人揪心了。
有人心生同情。
洛颜却抬起头,盯着严松时。陈尧坐在她旁边,和她一起看。
萧琴欠身:“严掌门,对不住,但愿你能早日找到你的女儿。你承受着失去亲人的痛苦,固然令人同情,但由于你和黎笙勾结,帮助他们在人间界横生灾祸,导致无数的家庭失去了亲人,他们的不幸,你敢说自己没有责任?你与黎笙相处这么久,以你的本事,难道没有一次杀他的机会?你却和他玩起情深意长的游戏,如果你一早将他杀死,眼前这些灾祸也不会发生。到底是你想找女儿,还是你想借助外海的能力得到其他?”
“我……”严松时被她喝问得后退了一步。
众人见他这样,那些刚生起的同情又肥皂泡一样戳碎了。
萧琴把手从木轮上抬起,落在了截断的双腿上,抚摸起来。她动作轻柔,却让人感到一丝细细密密的恐惧,顺着背脊爬将上来。
“若不是受我族类背刺,我这两条腿也不会没了。”
在场众人有许多受过萧琴恩惠,听见这话,火气腾地冒了上来,一个个怒瞪着严松时。
萧琴火上浇油:“往事已不可追,只盼望当日我所承受的遭遇,今日不会在洛河神女身上重演。”
陈尧咳了一声,用眼神警告萧琴,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裴若雪站出来:“当时我们没能保护好门主,今日一定要好好保护神女,断不能让报薪之人冻死在风雪之中!”
重楼门弟子纷纷附和:“神女帮助过我们,不管她是人间界的人也好,外海人也罢,总归是就过我们的命,我们不能忘恩负义。”
“被一个外海人救过,也是值得炫耀的事吗?说不定她救人人时早有目的,就等着你们今天给她说情呢!哦对了,这么说,你们遇到的危险,说不定也是她一早机会好的。长卿门门主新丧,你们就帮着柳门主仇人说话,亏得长卿门弟子不在,不然心都凉了个透。”一嵩山弟子道。
“谁说长卿门不在?”景南星越过众人走出。
洛颜从门槛上站起来,看着他,不知说什么是好。景南星却朝她行了一礼。
景南星声音洪亮:“这位道友,你今天算是让我彻底明白了一句话,自己心眼脏,看什么都是脏的。这么说来,你们嵩山派是不是经常做这种事?故意制造危险,让人们向你们祈愿,你们再派出弟子救人?”
其他人惊道:“什么?还能这样?”忽然看见嵩山派弟子面露异样,这弟子更惊:“真的有这种事?不怕将来飞升劈糊了?不是,这样的祈愿能算数吗?”
崂山派掌门道:“狗急跳墙,人疯起来又有什么是不能做的?相比之下,洛河神女就没这顾虑,毕竟她连庙观都没有。”有种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美好。
洛颜:“……”
她悄悄问陈尧:“景门主不是回去了吗?怎么又来尧山?你叫来的吗?”
陈尧道:“谁知道呢?有东西落下了吧。”
洛颜想翻个白眼。
这时,又听崂山派掌门道:“诸位,经常助人的道友都知道,救人往往都是一瞬间的事,情况危急时,脑子都空了,只能跟着自己本心走。心怀仁善,就会先想着别人;心中自私就会先顾及自己。诸位好好想想,神女每次是先是先救你们呢?还是先顾自己?”
崂山派弟子齐刷刷地:“那还用说?当然是先救我们。哎,说来惭愧,但不得不说。”
魏丹跑出来:“神女也救过我,所以我也得为神女说句话。别管神女什么身份,单凭她救的这些人,我就从心里佩服她!诸位,你们谁自信比神女救的人还多,来来来,站出来,站这儿,咱们比比。”
要说救人多,还得是药宗,但长卿门和重楼门都没人说话,其他门也不敢有动作。于是纷纷看向药宗圣手虞栗楠。
虞栗楠在人群中间摇头:“不敢比,虽救了,但没救活的更多。”言下之意,神女不仅能救人,还能将人救活,又善良,又有本事。
这时,陈尧站了起来,他迎着众人的目光,走到嵩山派弟子面前:“这位道友,你是不是记混了,将柳门主杀害的,是聂游,是不是?”
“是!我们亲眼所见!”药宗弟子道。
陈尧好笑地瞥了萧琴一眼,对景南星道:“来,仇人在这里,请吧。”
景南星和萧琴对视一眼,一脸无语。
陈尧又道:“百花峰上,你们为神女传送灵力,便是帮助了神女。仇人之间肯定不会互相帮助,所以你们都是神女的友人。但眼下看来,你们的所作所为都成了帮助外海,这可如何是好呢?”
当时,萧山派掌门带着一众弟子全去抓严松时,没上赶上洛颜与罗筹相斗那一段,这会儿纷纷找其他门派弟子询问。听说了当时那场面如何壮观,一想到自己竟然错过,都是咬牙跺脚。
萧山派掌门朗声道:“神女虽借助外海之力生下来,但神女从未心向外海,反倒帮助咱们良多,这份善心,我自叹不如。清正如重楼门,也会有聂游和聂水兰那样的弟子;残暴如外海,也有相互扶持,愿意为对方肝脑涂地的主仆。身份不是束缚,路不能越走越窄。不管你们怎么看,我于照蟾承认洛河神女是我的同类,我无条件信任她,无条件接纳她。”
其他人接连附和。
严松时和一众萧山派弟子大概没想过会有这种发展,一个个都愣在当场。被人群推来推去,像是丢失了舵的船,被踩到了脚,却找不到人。
忽然,一弟子叫了一声:“哎呦!神女这是怎么了?”
众人纷纷看向洛颜。
只见洛颜低垂着头,两只手轮流往眼睛上抹,水痕顺着胳膊往下滑。
天香门几位女弟子道:“神女这是受什么委屈了吗?”
这一问,洛颜哭得更厉害。喉咙里压抑不住,发出破碎的呜咽声。
“我问问。”陈尧走过去,用没被劈糊的袖子帮她擦了擦眼泪,转身对众人道:“哦,神女说,你们把她说得太好了,她觉得自己配不上。”
众人哗然:“怎会配不上?神女的好,我们连一半都还没说出来呢。”
陈尧道:“你们知道,为何上一代神女洛秋螟不惜借助外海的能量也要把女儿生下来吗?”
众人:“这……”
这时,刚才一直没说话的尧山新掌门忽然开口:“无论父母如何,孩子总是无辜的。我阿娘生我也费了一番功夫,但没有阿娘坚持,如今就没有我了。我阿娘跟村子里人说,假如那时真把我扼杀在腹中,会觉得我很可怜,那么小,还不懂事,就被自己最亲的人抛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