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茸不拒绝,不抵抗,安安静静,任由摆布。
只是,自那一日开始,她再也不开口说话了。
她不出门,不说话,也不用膳。
膳食房换了许多次食谱,她依旧什么也不吃。左右她已辟谷,不用膳,也死不了。
她对一切事情都已经失去了兴趣,曾经她喜欢阅读游记,做一做手工,现在也都不做了。
沈长离记得她喜欢花和草药,他在宫中给她专辟了园子,园内满是奇珍异草,各色仙葩,他甚至还在宫中引水,专为她开辟出了一个池子,与仙界的化露池一模一样,里面甚至都种满了露莲。露莲极为娇贵。只有在九重霄的无尘水中才可以生长。
他依着她的喜好,将宫殿从头到尾重新装潢了一遍,一切都按她曾在九重霄的住处来。
沈长离邀她去赏荷。
可是,她甚至连看一眼的兴致都没有。
沈长离每日都会来与她说话。
他原本也不是话多的人,很寡言。很多时候,可以说的话无非就是自己今日做了什么。大部分时候,话题都会绕回沈青溯身上。他很少说到自己的事情,大抵也是知道她不爱听。
无论他说什么,白茸从不回复,只是安静听着。
她低垂着眉目,晚风吹过纱帐,帷幕翻卷,她清丽的眉眼若隐若现。
沈长离想起了曾在青州见过的神女祠,她此时神态,竟奇异地与独坐高台之上的神女重合。
他这一生很少后悔,也从不畏惧什么。可是,这一瞬,心中竟然沉了一瞬。
有一刻,他竟然开始奇异地希望,她可以像从前那般恨他。
至少,那时她的眼里是有他的。
白茸过得像是活死人,一具行尸走肉。
沈长离对她的□□做什么,都已经无关紧要了。
她拒绝与他有任何精神与情绪上的交流。
时间就这样缓缓过去,冬去春来。
云霞遍天的一晚。
白茸察觉到他又来了,她依旧闭着眼。
她比起从前清减了太多,长长的黑发披到了脚踝,不施粉黛,只穿着一身白裳,浑身上下只有黑白二色,瞧着游离于世界之外。
沈长离将一物放在了她的卧榻上。
她缓缓睁了眼。
沈长离带来的,竟然是一只燕子纸鸢,竹篾架子打得漂亮扎实,鹅蛋青的丝绢面子,似曾相识。
她儿时,喜欢与姐妹一起在园子中放纸鸢,那时她最心爱的,就是一只手工制作的燕子纸鸢。
沈长离握住了她的左手,收在自己掌心。
“我从前一直以为,只要把这一根线牢牢握在手里。它去了哪里,无论飞多高,多远,都有回来的时候。”
这是他们曾约定过的暗语。
纸鸢飞出去再远,线依旧会在另一人的手里,永远纠缠,不止不休。
沈长离为什么会知道这陈年的暗语?
只是,一切都已经迟了。
她已经不再是那只纸鸢了,联系他们的那一条红线,已经早早断了,化为了灰烬,再也无法挽回。
她的手掌从他的手中滑落。
沈长离用视线描摹过她的面容,一点一点。
他不明白,他们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
不知过了多久,夜幕降落了。
他似是站起来了,声音嘶哑:“溯溯很想你,走之前,可以去见一次他吗?”
她的影子投射到地上,清辉满地。
沈青溯许久没有见过阿娘了,沈长离不允许他进紫宸宫,说是阿娘身体抱恙,不能见人,他一直担忧,甚至想办法去求医问药,叫石英给紫宸殿送去了好几个方子,只是也都是杳无音讯。
今夜石英却忽然匆忙赶来,叫他去收拾准备,晚上和阿娘一起用膳。
他第一反应就是惊喜,随后就是担忧,阿娘身体调养好了吗?
石英说是已经大好了,他方才放下大半颗心。
没等沈青溯高兴。
“她要走了。这是最后一顿饭。”男人清冷的声音,毫不留情地击碎了他所有的想象,宛如半天云里一炸雷,炸得沈青溯头昏脑涨。
沈长离竟然也来了。
他爹爹的脸色完全看不出心情,沈长离也从不会安慰开导他。
沈青溯不敢多说什么,只能低低嗯了声。
随着石英回了宫去收拾,准备晚膳。
他心情复杂地去赴宴,却没想到,这一顿宴席只有他们一家三口。
他想,阿娘回宫那么久,他和阿爹阿娘,似乎还是第一次坐在一起用膳。沈青溯一会儿看看阿爹,一会儿看看阿娘。
他又想,阿娘清减了好多啊。
他就坐在白茸身边。
白茸没有吃多少,只是象征性动了动筷子,用茶润湿了唇。随后便安静地停了著,只是看着沈青溯吃。
一顿晚膳用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再也拖无可拖。
侍者鱼贯而入,收拾好了宴席。
沈青溯不愿意走,还依偎在她身边。
白茸没有赶他走,她只是抬了眼,看向另一侧男人。
沈长离知道她的意思,这段时间,他看过太多她这样的眼神。
他沉默起身,也带走了侍从,将这偌大的宫殿留给了他们母子。
“阿娘,你还能原谅爹爹吗?”孩子的手很软,很干燥,说话也是软软,慢慢的。
沈青溯聪明早慧,这么久了,他心里也隐约知道,以前阿爹阿娘之间应发生过什么矛盾,方才闹到这般田地。
他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旁敲侧击,问过宣阳,问过清霄,但是没有一个人告诉他,都说小孩不要管这些事情,他们自己会解决。
白茸揉了揉他柔软的发髻,轻轻摇头。
沈青溯长高得很快,小孩没有踏入过纷扰俗世,瞳孔很干净,还没有沾染过凡俗。
“那你可以不走吗?”他又小声问,又退了一步。
白茸将他搂在了怀中,半晌,方才柔声说:“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
“要过得快乐,平安。”
她说:“可以自由地飞,飞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这是她对他最大的期望。
希望他长大后,可以自由,快乐。
世上只有她会对他有这样的期待。
他也是第一次收到这样的祝愿。不要求他的优秀,拔群,而只是朴素地希望他幸福,快乐。
不知什么时候,沈青溯瞳孔已经积满了泪水,他咬着唇,强行压抑住自己的眼泪,不让阿娘看到。
为什么想要一个完整的家为什么会这么难。
这段时间,他已经习惯了有阿娘的日子,虽然能见到她的日子不多,但是到底是个念想。每一次到了时候,爹爹都会亲自掌灯,送他去阿娘宫中,然后一直在外等到他出来,听他细细说,他们今日说了什么话,吃了什么零嘴,阿娘是如何考他学习,看他剑术的,爹爹虽然不说,但是这时心情总是很愉悦的。
这短短的一段时候,也是他心情最好,最快乐的时光。
“阿娘,你还会回来吗?”
“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男孩深琥珀色的漂亮眼睛里盈满了一层透明的水雾,泪珠挂在睫毛上,他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用手背擦着眼。
她心中也弥漫起酸和痛苦的涩,将他抱在怀中:“你想哭便哭吧。”
不用在她面前逞强。
沈青溯知道,她已经不可能再改变主意了。
不多时,他的眼泪,已经把她衣襟都沾湿了。
*
白茸出发去人间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白茸醒得很早。
石榴和梨花也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原本她们见她搬去了紫宸殿,很为她高兴,却不料,只是过了短短数月,她竟然要被陛下打发出宫了。
这大概还是第一个被公然送出宫去的妃子。
作为她的侍女,两人心情都很惶恐,石榴给她梳头时,不小心手抖把簪子掉到了地上,那一根珍贵的珊瑚簪子就这样摔成了两截。吓得石榴立马跪下了。
“无碍的,这些都只是身外之物。”白茸扶她起来。
她声音很悦耳:“这一年,谢谢你们对我的照顾,我马上要走了,我妆奁中,那些饰品宝石都留给你们吧。你们打扮起来定然很漂亮。”
都是年轻的小姑娘,正是爱美的时候。
“这……这些太贵重了。”
她那样漂亮,但是从不打扮,从来都不施粉黛,那些珍贵的首饰她也从没有动过。
石榴拼命摇头,无功不受禄,她们哪里敢收下这么贵重的礼物。
直到她视线余光看到大殿门边,那一道修长的影子时,石榴打了个激灵,瞬间不敢再反驳,而是乖顺地谢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