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离不知是什么时候到的。他一直默默站在那里,看着她。
看她温柔地朝着那两个侍女笑,再一次听到她轻言慢语的柔和音色。
已经过去多久了?她对他露出这般笑脸。
他心中甚至弥漫起某种扭曲阴骘的情绪。
为什么?
对这样卑贱的宫女,她都可以露出这般温柔甜蜜的微笑?
随着她离开的日子越近,他的情绪又开始日渐趋于不稳。那些曾经疯狂,可怖,扭曲,被他强行压制下去的念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已经开始重新变得越发扭曲而阴沉,浓云一般积压在他心中。
白茸略微一顿。
他今日竟然穿了一身胭脂虫红的长袍,墨黑的发用一根发带高高束起。宛如用胭脂染出来的红,配上他玉白的肤色,越发显得眸光灿烈,眉目清辉,随着他完全成熟了,这已经是一张无可挑剔,英俊又冷漠的脸庞。
简直像是新郎的装束。
她本以为,沈长离不会那么简单放她走。
或是会极为不悦。
却不料,他如此大方而正常。
“走吧。”他说。
男人拉她上云舟,叫她坐在他身边。
天马速度很快。
从妖王宫出发,到通往人间的倒悬翠,一共花了三天。
白茸依旧安静沉默。
沈长离也不再像往日那般,找她说话,他恢复了往日的沉默。
在云舟上时,也只是简单拥着她,让她靠在他怀里,用他的灵力给她祛除高空的严寒。
飞马速度明显满了下来。
白茸掀开云舟的帘子,从窗口远目望去,远山云遮雾绕,离得越近,便能越发清晰地看到一抹苍翠。
“还有一个时辰,便到倒悬翠了。”沈长离说。
这个名字白茸记得。
好几百年前,九郁说要带她从这里回人间,只是最后不了了之。
她没想到,最后竟会是沈长离与她一起回到这里。
果然,过了一个时辰,云舟停了下来。
白茸先下了云舟。
她察觉到沈长离一直在看她,把视线忽略了过去、
得知沈长离来了。
掌管倒悬翠的城主木吉带着一干下属都赶来了,将这一处围绕得水泄不通。
“倒悬翠隘口一月一开。”城主很激动,脸上肥肉似乎都在一跳一跳,“本要等这月十五才能重开,既是陛下需要。臣用秘法,排除万难,也要在今日再打开一次碍口。”
沈长离在妖界是个不折不扣的传奇,他们这些武力不足的兽裔,谁不在心中暗中倾慕他。
他没想到,陛下竟然会忽然亲自造访倒悬翠。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龙皇,果不其然,只觉英气中夹着贵气,真正的让人难以逼视。
沈长离顿了许久,笑了笑,看向白茸:“好。”
“回头有重赏。”
城主激动得满面通红。
白茸站在不远处,神情宁静,只是看着远方藏在雾气中的山脉,似乎完全没有在乎他们的对话。
木吉本体是一只木妖,他果然卖力,不惜剜出自己的心头血,重新提前打开了倒悬翠。
那苍翠的树心吸饱了他的血,光晕大作,随着木吉施诀,那一道狭长的甬道,再一次被打开。
“去吧。”沈长离淡淡说。
她也不会对他有什么留恋,更不会有什么告别。
白茸站在隘口,却没有走。
他着看向她,不确定她的意思,眸光却逐渐变了。
“沈长离。”她说。
她叫了他的名字。
他已经几步上前,坚实的手臂拥住了她,将她紧紧带入怀中。
白茸低声说:“沈长离,你放过那只木妖吧。”
“他没做错什么。”
这城主只是想献个殷勤而已,谁知道会弄巧成拙,让他失去多挽留她几日的借口呢?待她走了,沈长离定然不会放过他。
沈长离的性格是极难揣测的,阴晴不定,又心口不一。伴君如伴虎,她很怜悯他身边的人。
他手臂一顿。
“嗯。”
他可以不杀那木妖。
他问:“你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声音很低,说的很快。
“再见?”她缓了一瞬。
除此之外,她实在是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对沈长离说的。
男人手臂似乎松了些力气。
再见。
这一个词,对他而言,似是一根救命稻草。
像是她对他的一个承诺。说明,她还会有回来的时候。
不知过了多久。
“我要走了。”她说。
通道马上要关闭了,再不走就迟了。
她手心忽然被塞了冰冰凉凉的一物。
是一面袖珍的铜镜,只有巴掌大,手柄上满是繁复的夔状花纹。
“随身带着。”
他说:“你若是想见我,想与我说话,随时可以用这面镜子找到我。”
“我等你回来。”
她方才的举动,又勾起了他心中残存的一丝幻想。
琅嬛镜是成对的,另外一面镜子,在他手中。
除去对话外,琅嬛镜还有一个功效,手持对镜的情人,无论相隔多远,都可以感应到对方。
原本他不必用上琅嬛镜,龙类给伴侣的护心鳞,完全可以发挥这样的作用,让他时刻知晓她在何处,有没有危险,时刻可以与她心灵相通。可是,他已经没有可以给她的护心了。
她还没有离开,他症状已经又开始隐约发作了。夔龙很需要伴侣陪伴,上百年了,他一直强行压抑自己的本能欲望,在某些缺失得厉害的时候,他甚至会有种可怕的冲动,想化会原身,将她一口吞下,吃入腹中,融入骨血,用这般极致占有的方式。
白茸没有拒绝这面镜子,也知道自己拒绝不了。
她颔首:“好,我会的。”
眼见她这般答应,他眉眼漾开了淡淡的笑,低头,毫无顾忌地在她面颊上亲了一口,当着所有人的面。
白茸将铜镜揣入了袖袋中。
她走了。
很快,纤秀的背影消失在了光界之中。
晨风猎猎,扬起了男人墨黑的发,朱色衣袂翻飞,仿佛一幅画卷,诸多护卫侍从都恭敬垂手而立,站在后方。
她没有回头,一次都没有回头。
*
甬道长而寒冷。
沈长离方才一直用自己的灵力给她驱寒,因此她都没察觉到,春寒竟这般厉害。
白茸一直在御剑飞行,甬道内云遮雾绕,白茫茫一片,几乎没有多少光亮,冷风迎面吹来,只吹得她的面容都有些麻木,直到过了一段,随着云雾逐渐散开,眼前终于开始出现了微弱的亮光。
终于,循着那一点微光,她御剑冲出了洞窟,一阵夹杂着微雨的湿润气流扑面而来。
春寒料峭,淡淡的月色静谧洒在河川之上,落下金色的辉波。
仿若一副广袤的画卷,在她眼前徐徐展开。
天与地近在眼前,一轮弯月高悬天间。
她御剑行飞驰在云中,越冲越快,风刀几乎割破了面容,她却浑然不觉。
这是人间。
四百年了,她终于又回来了。
御剑飞行了一段时间后,天色逐渐变了,稀疏的星子慢慢不见了,天边浮现了一抹鱼肚白,天光亮了。
不远处,似乎隐约可见城池轮廓。
她催动剑在河道边降落。
站定之后,她解了头发,用布带将一头黑亮的长发扎起,换了白袍黑靴,将装着盘缠的包袱背好,细剑入鞘,悬在腰边。
她的气质瞬间变了,变成了一个英姿飒爽的剑客。
白茸从袖袋中掏出了那一面铜镜,看都没看,毫不犹豫,抬手将镜子扔进了小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