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她收到了那诡异的龙鳞后,便开始一直做这梦。
九重霄有清气护体,灵玉宫外头也有阵法,她不明白,沈长离是用了什么办法,可以入她的梦境。
甚至如此频繁。
龙身上有一股奇异的幽香,银白的水波一样的鳞片,触起来竟是微热的。
他似乎也看不到她的样子,只是还是凭借本能,将她死死缠绕起来。
自从那一夜开始之后了,几乎每一晚,她都会陷入梦境,而且几乎都是相同的怪梦。
梦中没有出现过任何其他景致。每一次都是在那个山洞,最开始的时候她只觉得隐隐约约眼熟,但是久了之后,观察山洞的地貌地形,看到外头葳蕤的藤萝,她反应过来,这个山洞,便是几百年前,青岚宗漆灵山山顶洞窟。
和那时的情况,竟然毫无二致。
这一条龙,她静静打量过他头顶峥嵘的龙角和庞大矫健的身躯。
和记忆中严丝缝合对应上了,便是同一条。
外头下着仿佛没有止境的淅沥小雨,雨水落在小石潭中。
洞窟中极为安静,只有他们两人。
她被困在这梦境中,无法挣脱,无处可去。
当年,漆灵山意外封山,她被楚挽璃父亲叫走,之后便再也没有见到过漆灵山那条受伤的龙。
白茸记忆力很好,如今,将她当年知道的事情串联起来,真相便呼之欲出了。
如何会有这般巧合,她随手便在山溪中就能随手捡到龙鳞。
如今想想便都明白了。
怪不得,沈长离会说,叫她一直随身带着。
她只觉得漠然无所动,甚至觉得有几分好笑。
那时沈长离便爱她吗?
她唇牵了牵。
若是真的?他便是如此对待自己喜欢的人?
还是说,作为一个没有心的烂人,这已经是他可以给出的最大程度的爱了?
时日长了,她观察到,他的五感,似乎是时有时无的,大部分时间都感应不到,但是偶尔也会解开。
这一晚,见他似乎终于可以听到。她红润的唇微微张开,和他说了这么长时间以来的第一句话:“你和那时几乎还是一样。”
没有信中的剑拔弩张和讥诮嘲讽,只是平和的语气。
上次见面时,他一直在逼问,白茸只是不回答。
这一次,她却这般轻易地承认了。
她手指虚抚过龙阖着的暗金色的眼,凑近了龙角,轻声说:“我知道,你现在能听到。”
“那一晚,确实是我。是我拿着鳞片进的漆灵山,在山洞中陪着你的人也是我。”她说。
虽然只是第一次见面,但是她第一眼就很喜欢那条矫健洁净的银龙。他的鳞对她又有恩,所以,她才把李疏月给她的珍贵的药都给他用上了。
甚至和他在一起时,她也觉得莫名其妙的欢喜,总觉得像是回到了熟悉的人身边,安心又喜悦,所以,才愿意花费那么多时间精力来洞窟陪他。
她可以感觉到,他显然,先是难以置信。
可是,两秒后,落在她腰际的尾巴猛然收紧,那一下的力道,几乎把她的腰勒断。
一炷香尽了。
时间已经到了。
在他睁开眼的前一瞬。
白茸不再说话,随着她话音刚落,梦境开始不断扭曲,随后,梦境破碎了,成为了成千上万的碎片。
白茸安静地从寒玉床上起身。
两个小侍女上前给她梳头。
她面容笑意已经消失了,却也没有任何不快,只是安静地由着她们给她挽起黑发来。
这一日她醒来后,看到灵玉宫正中的玉台上多了一个白釉瓷盘,其上陈列着一枚漂亮的鳞片。
就是她那一日随手扔掉的鳞。
竟然不知为何,又阴魂不散地追了回来。
白茸盯着看了一瞬,便唤芙蓉过来询问。
芙蓉说:“这是白日侍女在池子中发现的,我瞧着觉得好看,便叫人摆了起来。”
这龙鳞确实很漂亮,表面光滑,看着流光溢彩,极淡的银白色,比起上好的南海珍珠还要漂亮,夜间甚至会散发出微微的光亮来。
白茸一声不吭。
这鳞十分坚硬,刀枪不入,用咒术也毫无办法。
和几百年前,贴在她手腕上的鳞片一模一样。她一直做这样的怪梦,必然这摆脱不掉的鳞片有关。
司命府邸离灵玉宫不远。司命也是仙廷的文官,他性格较司木更为孤高疏离,平日几乎不现面,也不理战事,只在宫中研究自己的天文卜算,写各类命书。
只是,因着和若化交好,他与从前的司木关系也一直不错,能说得上两句话。
仙界若想找精通咒术之人,他是最佳人选。
白茸拿了个玉盒,将鳞片封了进去。
这是她这段十日第一次走出灵玉宫,外头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是一个很凉爽清朗的日子。
去往司命宫中时,她在路上遇到了贪狼。
白茸回了仙界后,一直深居简出,这还是第一次出门,贪狼步伐匆匆,腰间配刀还没有摘下。
换虏仪式固然让他们喘了一口气,只是如今,妖界依旧没有退兵,大战一触即发。
面前姑娘一袭浅蓝色衫子,如云乌发披散在脑后,耳垂上盈盈一点珍珠色,瞧着极为娴雅清纯。
看到他时,白茸没有躲闪他的眼神,只是看着他,笑了笑。
她瞳孔黑白分明,黑眼珠像是两丸养在池的水银,黑的黑,白的白,清透漂亮,几乎不见一丝阴霾。
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他们将她独自抛在妖界,单独回程的事情。
司木神女虽然是仙界官位不低,但是远离纷争,是个闲散位置。
原本便只是负责一些花儿木儿的事情,并不参与争斗。
贪狼说:“神女看起来精神不是那样好。”
被如此纠缠,精神自然说不上多好。
白茸平静说:“将军是不是没有想过,我还能如此早,如此平安地回来九重霄?”
贪狼僵硬了片刻:“那天的事情,很抱歉。”
有些事情,非他可以能决定的。
他不喜欢打仗,希望可以早早平定战事。
况且,他不否认,自己也确实存了念想。
他住在白茸不远处,修为极高,耳明目聪。夜半,妖皇去寻她时,丝毫没有收敛压制自己的气息。
贪狼醒了,但是什么都没有做。翌日,他发现车队中少了她的时候,又接到了沈长离亲信的传话后,确实曾犹豫了,但是最终,依旧选择了隐而不发,带人回了九重霄。
沈长离开出的条件实在是太过诱人。
妖皇那般喜欢她,从千年前便是如此,她留在妖界,并不会吃亏。
妖皇如今的独子,和她从前的凡身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种种因果之下,她留在妖界,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白茸笑笑:“将军不必多言,我心里明白。”
贪狼沉默了许久,他手指抚摸过剑鞘:“固然有我之错,可是,如今世道不平,妖魔猖狂,魔气肆虐九州。”
“若是持续这般打下去,境况只会越来越糟,冤魂死为下鬼,怨气不断推挤,或许未来会有天倾地斜的崩塌惨状。”
九重霄因为地势原因,固然可以少些折损,到时候,最凄惨的,便还是无辜的人间。
“可是,这些和我又有什么关系?”白茸看着他,轻轻说。
她的眼睛还是那般,既清且亮。
贪狼愣了。
他印象中的甘木神女,一直是纯善柔软的,有一颗水晶一样玲珑透彻的心。
他仿佛不认识面前的女人了,用极为陌生的眼神看着她:“你如今去凡间走了一遭,我倒似真不认识你了。”
白茸笑:“是吗?那或许,是将军从前从未认识过我吧。”
“我确实素来愿意牺牲自己,也看不下去别人难过。可是,将军想过吗?那都是建立在我自己选择的前提下。”她扬起那一张尖尖的小脸,望向他,“我的心不是石头做的,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抛弃,我也会乏,也会累,也会觉得难过。”
她主动选择牺牲,和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被送中送去当祭品,是一样的事情吗?
她平日寡言,性情文柔和,从不咄咄逼人。
今日竟然会说出这般话来。
贪狼想起千年前,在化露池边,神女原本正在湖边玩耍。
她披散着黑发,赤着一双足,长长的黑发一直披散到了脚踝。
贪狼静静看了一会儿,随后上前告诉她,明日便要送她下界,去天阙的行宫了。
她只是朝他天真地笑,问他是不是很远,那之后回来是不是很困难了?说她在宫中养的昙花还没开呢,叫贪狼在她不在的时候多去看看,替她照顾一下花草。
贪狼确实照顾了那一株昙花上千年。
甚至如今,昙花还在他宫中,开的十分之好,甚至因为他的悉心照料,已经开始孕育出灵智来。
甘木却走了,一句怨言都没有留下。
天阙死后,她回了九重霄,便开始在夜摩莲中沉睡。
或许因为她原身是草木,她没有多少自己的意志,没有多少自己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