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坚持坐起来,如今是阳春三月,云中任却怕她又吹风着凉, 只将窗留了一条透气的缝, 谷地湿润,屋内潮湿得很。
唐棠要他把窗门打开,晚风将她紧皱的眉头抚平,她从床上换到窗边的榻上,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说:“这几天屋里的药味未免也太重了, 开窗之后好多了。”
云中任不放心地给她披了一件外裳, 不由道:“师尊还说自己不怕苦呢。”
唐棠轻轻哼了一声,干脆趴在窗边, 看着窗外的杏花和月明,道:“我看你是越来越不把我当师尊了是吧, 没听过‘一日为师, 终身为父’?”她现在在云中任面前是越来越没有面了, 云中任啥都要管她, 管她喝药,管她开窗,管她穿衣。
对流光仙尊来说,她眼睛一闭一睁,两人的地位就颠倒了,当年的小孩子一下长成了照顾她的大人,因此难免有些不适应。
云中任说:“师尊永远是师尊。”
唐棠瞥了他一眼。
云中任拿起桌上的手册准备摞在一边,唐棠随手拿了过来,正是三日前记录流光仙尊和牧行之父亲的两本记录册,当时唐棠还想研究一下,没让云中任放回藏书阁,结果第二天就发起热来,让她差点忘了这件事。
她问:“牧行之和时竟遥还没回来吗?”
云中任摇头。
“办什么事需要这么久?”唐棠问,“只是安排出行的话……”
云中任道:“毕竟时竟遥是天玄宗的掌门,出远门之前,要先处理天玄宗的事情。”
“也对。”唐棠接受了这个说法,随手翻开册子,流光仙尊那几页依旧满满当当,牧行之的父亲的那一本,也仍然是大片的空白,放在一起,对比强烈。
细笔的簪花小楷,秀气又美丽。
见她对着两本册子又陷入了沉思,云中任不愿意她在病中多思,岔开话题道:“师祖的字倒是挺好看的。”
“嗯。”唐棠回了神,说,“师尊喜爱书法,她的字也写得好。我对于书法并无研究,也不会鉴赏,不过,字么,我觉得好看就够了。”
流光仙尊的字是比较狂放的,和南岐长老的字有许多不同。
云中任想了想,说:“以字辩人,师祖大约是个细致温和的人吧。”
唐棠说:“你没见过她,其实,应当我应当去她墓前祭拜告知我收徒一事的。”那个时候她没有把云中任当做真正的,可以传承衣钵的弟子,只是给他挂了一个名头,当然不以为然。但现在,云中任都是药王谷的谷主了,没理由不去祭拜师祖。
“而且,说起来……我也没有问你那个问题。”
“什么问题?”
“入道的问题。”唐棠说,“你既然做了药王谷的谷主,应当知道的吧?每一个修医道的弟子,都会被师尊问‘为何要修医道’这个问题。”
云中任点头。他当然知道,在药王谷,每一个入医道的人都要过他的目,每年的拜师典礼也会请他去主持,他见过无数师尊询问自己的弟子这个问题,例如当年唐家的唐云。
唐棠说:“你入医道是在我死后吧?有没有人问过你这个问题?如果有,我就不问了。”
这个问题,在医修入道时问,是立心明得之问,在入道三十年后问,就单纯是象征性走个过场了。因此,唐棠也是随口一说。
谁知道云中任却说:“没有。”
唐棠“啊?”了一声:“没有?”
云中任道:“我只有您一个师尊。”
言下之意,这问只有唐棠能问他,唐棠死了,自然没有人能问他,也没有人敢问他。
唐棠不由得坐直了身子——即使走个过场,也得认认真真地走过场——正待发问,云中任却先发制人,问:“关于这个问题,师尊的答案是什么?”
唐棠道:“问我做什么?这问题你不必参考别人,也没有正确答案,你是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云中任固执道:“我想知道师尊的答案。”
见他直直地看着自己,一副不得答案不罢休的模样,唐棠无奈道:“也没什么,就是一个‘生’字。我幼时见过很多死亡,总觉得那是一件很不好的事情。”
她见过死的阴霾,因此想看看生的光彩。
这的确是流光仙尊会说的话。云中任想。
其实一直到了后来,被时竟遥救走的时候,云中任才知道,唐棠原本的计划。她本就是内定的下一任谷主,她早就知道自己身体里被种了蛊虫,但她一直装作不知。只要她再装几年,一直装到她自己上任谷主,便可以无所顾忌地戳穿百鬼的阴谋。
但云中任的出现打破了她的计划。那个时候他被囚在百鬼阁,流光仙尊为了救他,不得不立即跟百鬼撕破脸。
她没有太多的考量,只是在生与死之间,坚定地选了前者,即使那是云中任的生,而不是她的。
云中任说:“师尊可以把问题再说一遍。”
唐棠便清了清嗓子,端起师尊的架子,坐直了身子,郑重地说:“云中任,你为何入医道?”
云中任道:“我同师尊的答案一样,只有一个字,你。”
唐棠一愣:“什么意思?”
云中任慢条斯理地说,每一个字都在放慢的声音中显得很清晰:“为了你。师尊,唐棠。”
“这算什么理由?”唐棠哭笑不得地说,“哪怕你说你是走投无路呢……”
云中任静静地看着她,不发一言。
唐棠渐渐消了声,她知道云中任说的是真的。有时她不知道云中任如此深重的执念对他来说是好是坏,但就像云中任所说的,这是他愿意的。
“……好吧。”唐棠说,“如果你是这么想的。”
就像她曾让牧行之选自己的路一样,她也让云中任选自己的路,如果那是他愿意的话。
唐棠叹了口气,把两本册子摞起来,给云中任:“把这放回去吧。”
云中任领命而去,走前还不忘关上门。
唐棠独自一个人坐在原处,想了想,下榻走到小桌面前,桌子上还有一只毛笔,她随手将毛笔伸进茶杯里沾了点茶水,在桌上写下一个字。
一个牧字,笔锋凌厉,最后一瞥一捺的收尾有些勾连,握笔之人手势更偏下,因此蘸饱了水的狼毫末端倾出水渍,而最后一笔捺逆锋起笔,先斜后平,在字脚处稍稍停笔,然后再提笔向右撩出,在收笔时勾出一片不拘小节的狂放。
流光仙尊曾是当朝公主,后来又拜在南岐长老这样喜好书法,擅写小楷的人门下,即使她没有研究过书法,怎么会写出这样的一手字?
更何况……这字迹很像那册子上,牧行之的父亲所写的“牧”字。是他教她写的?
唐棠搜寻脑海中关于那个男人的记忆,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似乎他们之间真的只有一面之缘、一坛酒之缘。但唐棠几乎能肯定,他们之间肯定有交集。
流光仙尊来到药王谷的时候尚且年幼,会不会就是那个时候,他们之间有了来往?
既然想不通,索性不想。唐棠将茶水泼掉,用手抹去桌面上的字迹。她有预感,等到了妖城,一切都会有答案的。
……
这一天晚上,唐棠方才睡下,就被脸上毛茸茸的触感弄醒了。
她睁开眼,在黑暗中,一双金灿灿的大眼睛凑在她的鼻子前。
唐棠一下子没了睡意,她坐起来,单手拎起那个小东西——是牧行之化作的小狼崽。
小狼崽“嗷呜”了一声,被捏住了命运的后颈皮仍不甘心,蜷缩着小身子在她的手下摇摇晃晃,急切地想要蹭她。
“你怎么进来的?”唐棠问,“这深更半夜的……不对,牧行之,你们办完事回来了?”
谁知这句话一问,小狼崽立刻哀哀地“呜呜”了几声,挣扎得更厉害了。
唐棠怕伤了它,将它放在床沿,它立刻用小爪子勾住唐棠的衣服,想要爬到她的怀里。
唐棠无法,只能抱住它,小狼崽将两只小爪子放在她的肩膀上,毛绒绒的脑袋贴着她的脸。
“怎么了?干嘛今天这么粘人?你偷偷跑进我房间这件事,云中任知道吗?”
“呜!”
唐棠拍了拍它,她大半夜被闹醒,正是困的时候,但仍然耐住性子问:“你想说什么?你看看你,又不变成人,你一只小狼崽嗷呜嗷呜地,我能听得懂吗?”
这话小狼崽就不接了。它趴在唐棠的肩上,讨好地用小舌头舔她的脸。
唐棠随手一抹,见小狼崽确没什么事情,好似只是特意来钻个被窝的模样,便打了个哈欠说:“你不说我就要睡了啊。”
她重新躺好,将小狼崽放在自己枕头旁边,说:“明早云中任来了,可能会把你丢出去。”
小狼崽哼哼,意思是不怕他。然后扒拉着唐棠胸前的衣服非要爬进她怀里。
唐棠失笑,只得抱住它,说:“睡吧。”
唐棠闭上了眼。黑暗中,那双金灿灿的兽瞳却始终睁着。
它一眨不眨地看着唐棠熟睡的面庞,像是在看自己守护的宝藏。不知过了多久,在确认唐棠睡着了之后,它探出小爪子,从唐棠的怀里跳了出来,而后身形暴涨,化作巨狼的模样。
小山一样的巨狼,想要挤上床,着实是一件难事。好在床大,唐棠睡得又熟,它硬是挤了进去,环起身子,将唐棠圈在身子下面,用鼻子顶起她的脖颈,把自己的脑袋当做唐棠的枕头。
做完这一切,它终于有了点落在实地的安全感,这才看向门外。
大门不知何时开了一条缝,隐约露出的白兰纹袍的一角。是时竟遥正站在门外,目光晦涩地看着床上的一人一狼。
见巨狼也看到了自己,时竟遥轻轻推开门,走进来,站在床前。
他们从唐家出来,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回了药王谷,因为是深夜,便没有惊动云中任和沈流云,本该各自回屋休息,却不约而同的来到了唐棠的屋外。
“她睡着了。”时竟遥的声音很轻,“你不该来闹她。”
巨狼冷冷地盯着他。
“将所有物圈在身下是野兽没有安全感的象征,牧行之,哪怕你做了那么多年的人类,身体里狼的血脉也果真做不得假——你怕失去她?”
时竟遥伸出手,微凉的指间落在唐棠的额间。
巨狼龇牙咧嘴,敌视地看着他的动作,却终究是默许了。
巨狼张开嘴,竟是口吐人言:“时竟遥,你来这里,所想不也同我一样?”
时竟遥自嘲一笑。不需言说,行动永远比口语诚实。
这次唐家之行,所得的真相,远比他们想象和猜测的,要可怕得多。
第83章 🔒昼短十三
第二天云中任推开门的时候, 唐棠已经起了身,正对着镜子整理自己后腰处的腰带,她背对着铜镜, 肩膀转过去, 腰向前挺, 束带束出一个利落而美丽弧度。
一只毛茸茸的小狼崽趴在她的肩头, 探着头看她的后背,唐棠问:“正了吗?”
小狼崽“嗷”了一声,拍拍她的左肩,于是唐棠就将腰带扯向右边:“现在呢?”
小狼崽点头,舔了舔她的脸颊。
“谢谢,帮大忙了。”唐棠说, 将它抱起来放在怀里, 这个时候才注意到门外的云中任,朝他笑道:“你来了。”
云中任踏进门里,看着小狼崽:“师尊,您在做什么?”
唐棠随手掖了掖胸前的衣襟,说:“衣服有点大,重新束了一下腰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