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任给她掖了掖被子,又探了探她的额头,感觉已经好一些了,便放了点心,说:“师尊睡吧。好好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沈流云将蜜饯盘子放在床头,也低声说:“睡会儿吧,醒来就好了。”
调笑归调笑,唐棠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的模样,还是令人揪心——勿怪他们大惊小怪,云中任和沈流云见过一次,实在已经怕了,看不得她这个样子。
汤药里有安神的成分,困意很快找上唐棠,她重新躺回去,闭上了眼,陷入了睡梦之中。
半梦半醒之间,好像有一只带着凉意的手覆在她的额头上,有人轻声说:“您曾说过,‘恶疾易治,人心难愈’……”旋即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快点好起来吧……”
唐棠想要睁开眼,困意却拽着她的睫毛,沉沉地往下落。
……
一声轻响掩住了屋内屋外两个空间。
云中任抬步往外走,被沈流云喊住了:“云谷主。”
“怎么?”云中任问。
“地底之行,总得有人安排。”沈流云说。见云中任颔首,他接着说,“我曾去过一次地底妖城,是以昨晚已经托人去打探,今日可能会有人寻来药王谷,还请谷主放行。”
药王谷不接受除了病人和问道的医修之外的人来访,哪怕是病人的亲朋好友都不被允许入内,更别说一个无故寻来的陌生人,因此要先与云中任通个气让他放行。
云中任道:“不必担心,孰轻孰重,我还是分得清的。既然牧行之和时竟遥都去了唐家,地底之行,还得沈剑尊多多费心了。”
这是他们方才讨论出来的结果:唐家大师兄牧行之和长于阵法的时竟遥去唐家打探唐棠身体的情况和那个骨片上的阵法,医修云中任和剑修沈流云留下来守着唐棠。
只是这话不能对唐棠说,只得借一个安排地底之行的事宜的借口。
沈流云道:“自然如此,无需多言。”
两人都不说多话的人,相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只是……云中任看着匆匆离去的沈流云的背影。为什么沈流云这么积极?从松云山一路追来,很平静地接受了唐棠变成流光仙尊的这件事,现在也很平静地为唐棠的事情忙前忙后,他从不过问为什么,是不在乎,还是早有预料?
云中任摇摇头,目送他离开,转身进了藏书阁。
流光塔的藏书阁,向来是个安静的地方,自从云中任当上药王谷的谷主,没有选择居中住在谷主历来居住之地而是在流光塔画地为牢之后,这里就更安静了。
空旷的藏书阁里林立着巨大的书架,云中任寻着书架往里走,靴子落在地面上,踩出清脆的啪嗒声。
一直走到最里面,他才停下脚步,取出一本医书,随即毫不在意地一撩袍角,在书柜前盘膝坐了下来,将医书搭在膝上翻开。
云中任虽然有灵根,又是药王谷的谷主,但认真说来,他其实不算是正经医修,毕竟他更擅毒而非医。当然了,比毒更擅长的是他钻研了三十年的复生之术——如果什么时候医修们能有一个研究复生的分支,到了那个时候,他大约能算正经医修了,而且是泰山鼻祖式人物。
也因此,他对这些偏门医书并不熟悉,翻了好久,才找到自己想要找的那一页。
双叶花既不是常见药材,也不算什么珍贵的药材,因为药性原因,更是记载寥寥。
它的药性,总得来说只有一行小字:药性热而味苦,生于妖族,可固精魄。
旁边配了一张双叶花的手绘图,另有一些更详细的记载,说它要靠大量妖力滋养而生,因此只生在妖族聚集地 ,人族少见。而人族用其治病者更是寥寥无几,因为它是妖族们用来巩固妖力与妖身的药材。
巩固妖力与妖身……
云中任的指间缓缓拂过那一行小字,沉思不语。
又是妖族。
在他走出药王谷的时候,时竟遥已经彻底疯了,整个修真界已经没有妖族了,事实上,云中任还没有见过除了牧行之之外的妖族,因此,他才特地来确认一遍这双叶花的药性。
唐棠,牧行之和时竟遥。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最终还是要回到妖族。
说起来,时竟遥之前为什么那么恨妖族?
云中任知道得不多,毕竟那事太久远了,那时候云中任无权无势,相反时竟遥却已经坐上了掌门之位,两人云泥之别。时竟遥从不是什么好人,如果不是他要平衡天玄宗内部及修真界的势力,保证药王谷的绝对中立,他根本不可能帮云中任坐上谷主之位。在这样的背景下,云中任自然也不可能没脑子到去探查他的过往。
更何况时竟遥一直竭力掩盖有关这件事的一切前因后果,不仅不允许记录,三十年前那一次时竟遥清理门户,他几乎杀光了所有的知情人。
时竟遥为什么那么恨妖族?这个问题大约是整个修真界的未解之谜。厌恶一个人,又或者厌恶一个族群,自然是很容易的。
人妖两族自古以来隔阂深重,修者们总是能不眨眼地说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之类的话,就像他们轻易地将凡人视为蝼蚁那样。讨厌妖族,憎恨妖族的人并不在少数,但恨到时竟遥这样惊心动魄,恨到时竟遥这样不死不休且真正付诸行动的还是极为少见的。
正想着,藏书阁外响起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一个药童小跑着进来,见到云中任便道:“谷主,谷外有一个修者想要入谷,并非病人也不是修者,但他说他是沈剑尊的朋友……要让他入谷吗?”
云中任道:“无妨,让他进来便是。”
沈流云的朋友,想来是有分寸的。云中任没有多想,他将膝上的医书合上,沿着书架上的标识,想找到更多的,关于双叶花的记载。
……
因着有云中任的点头,纪玉成很轻易地便进入了这座众人眼中十分神秘的药王谷。
只是,还不等他左看右看,药王谷的药童们便板着脸,将他带进了流光塔里:“就是这里了,沈剑尊在等着您,请吧。”
纪玉成朝他挥挥手,笑道:“谢了啊,小朋友。”
药童十分平静地看了他一眼,对他的道谢不置可否,只是提醒道:“流光塔是药王谷世代藏书之地,如今谷主也在此居住,入塔后,请您安静一些,另外,流光塔里的花草树木、摆设装饰,甚至那些看似凌乱的污渍,掉落在地的书本轻纱,都请不要去碰,也不要收拾,不要好心办坏事。”
纪玉成好奇道:“欸——为什么啊?你们药王谷规矩这么多的吗?”
药童道:“我们药王谷规矩不多,但流光塔规矩多。”
纪玉成闻言愈发奇怪,还想再问,却见药童匆匆行了一礼,道:“既然沈剑尊来了,就不打扰了。”
纪玉成转身,许久不见的沈流云正站在自己身后,还是那身黑衣玉冠,表情淡漠的样子就跟两人别过时没有丝毫差别。
纪玉成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去,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沈流云,沈剑尊,好久不见啊!”
“的确许久不见。”沈流云冲他身后的药童颔首,等药童离开了,才道,“你随我来。”说罢,领着他往里走。
一路上纪玉成叽叽喳喳,一会说他们分别之后他遇到的趣事,一会儿谈论药王谷和自己的想象有什么区别,而沈流云也不反驳他,而是静静地听着,间或在纪玉成说起凡人间的什么大事时插上一嘴,两人明显十分熟悉。
而沈流云带他进了屋子,关上门,纪玉成好奇道:“沈流云,你最近在做什么,怎么最近都没在凡人间听到你的名字了?你又是怎么跟药王谷搭上关系的啊?还有还有,你让我查的的事情……”
沈流云这才打断他,轻描淡写地略过了他前面的几个问题,开门见山地道:“这件事说来话长。我让你查的事情你查清楚了吗?”
“嗐,你说地底妖城那件事?”纪玉成说,“那么大的事情,我给你安排,你总得给我一点时间吧?就一个晚上的时间那里够。”
沈流云说:“我自然知道时间不够。我是问之前托你查的,时竟遥的事情。”
说到这件事,一直嬉皮笑脸的纪玉成也收了表情。他静了静,才说:“你这里方便吗?时竟遥的事……你也知道的,这件事是他的红线。”
沈流云言简意赅地说:“安全。你放心说就是。”
纪玉成这才松了口气,吐槽道:“你想查什么不好,非得查时竟遥?他不是与你合作吗?你就不怕给他知道了他跟你翻脸?再说,这件事叫他封得严严实实,知道的人大部分都死光了,少部分碍于他的命令也不敢说,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撬开一个人的嘴,听到了点消息。”
“是谁?这人的消息准确吗?”
“千真万确!”纪玉成夸张的做了个手势,“难道你还不信我打探情报的能力?”
沈流云颔首。
“那人是天玄宗几大主峰之一的老人,不过你也知道,当年时竟遥上位,主峰的人没几个人支持他,所以当年天玄宗几大主峰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她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就是主峰的一个守殿弟子。说好听点叫守门弟子,说难听就是仆从呗。”
“她也是对当年那件事所知不多,才活下来的。”纪玉成说,“虽然她对那件事所知不多,不过,她见过那个人。”
“那个人?”
“就是你托我查的那个人。喏,还有,你要的画像。”纪玉成从怀里取出卷轴递给他,“我找人按照她的描述画的,又让她看过,亲自改过了,虽然是按照描述画的,但应当与真人很像了。”
沈流云凝神看了半晌,才缓缓展开手中的画卷,动作轻而郑重,如同在展开一个尘封已久的秘密,一个无人知晓的真相。
随着画卷的展开,里面的人缓缓露出了她的真面目。
首先露出的,竟然是一边白兰纹袍的衣角,一双男性的靴子。
纪玉成还在叽叽喳喳:“欸,你没有让我画时竟遥,但没有办法,那个人说她每次出现,都是被时竟遥抱在怀里的。”
紧接着,是白色的轻纱。
少女坐在男人的膝头,她身形似乎很小,整个人像是嵌在时竟遥的怀里似的,没有穿鞋,苍白的脚边垂着一只毛茸茸的细长尾巴。
沈流云拉开过卷轴,接着往上,时竟遥圈住了她,过长的衣袖则遮住了她的手,但能看到她的肩头垂着银白的长发。
苍白到不似活人的脚,还有银白的长发。
沈流云心里几乎能确定了。
但他还是将卷轴彻底展开。
少女依偎在时竟遥的怀里,只露出半边脸来。
杏眼,金瞳,小巧的鼻,一双淡色的薄唇,最重要的是,她的发顶有一对毛茸茸的猫耳。
……像唐棠,但又不像。
她的表情是腼腆而羞怯的,眼睛里好像含着一汪水,那是他的唐棠绝不会有的表情。
沈流云的手指摩挲着画卷上那个唐棠的面颊,低声问:“她……她是怎样的一个人?”
“她?噢噢,”纪玉成说,“那人说她是个怕生的性子,很怕生很怕生那种,见到陌生人会发抖,所以一直到现在,时竟遥的掌门大殿还不允许外人接近呢,听说他身边的侍从都是在千机门定做的傀儡木偶——”比了个夸张的动作。
“还有吗?”
“还有就是……她很笨。”
“笨?”
“这可不是我说的,是时竟遥自己说的啊!”纪玉成连忙道,“听那人说,时竟遥在好多人面前说过她笨……难道这是小情侣之间的情/趣?我也不懂啊。”
“据我所知,时竟遥不是会在大庭广众之下玩这种情/趣的人。”沈流云说,“更何况她如此怕生,时竟遥怎么会在别人面前调笑她?”
“也是。”纪玉成挠了挠头,“那就是她真的很笨咯?”
沈流云不置可否,只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没有名字。”纪玉成点了点画卷,说,“很奇怪吧?天玄宗的掌门夫人,竟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那要如何称呼?”
“时竟遥叫她遥遥。而天玄宗的人,叫她夫人——不过说实话,他们能叫她机会很少。你也看到了,就像画的这样,很少有人能见到她,偶尔的几次,都是被时竟遥抱着。”
画卷中少女那副怯弱的表情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更加可怜,沈流云垂下眼,看着她,像是隔着时光与她对视。
不,她有名字。她叫唐棠。沈流云在心里说,我的唐棠。
第82章 🔒昼短十二
虽然唐棠的身体无法容纳灵力, 但药王谷的医修们医术精湛,配了药之后几碗药下去,立竿见影, 唐棠的体温很快就恢复正常了。
不过, 人常说“病来如山倒, 病去如抽丝”, 想来这句话应当适用于所有病,无论大小。唐棠一直到了第三天傍晚才缓过气来,云中任还想让她再躺会儿,唐棠却觉得自己躺得够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