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仙尊伸出枯瘦的手,那手背上的青筋如交错复杂的凸起树根,肌肤就是苍老斑驳的树皮,他握着一片细细薄薄的刀片,贴在云中任的腰腹处。
云中任只感觉那处一凉, 随即是熟悉的剧痛, 他竟就这样被剜下了一块肉——准确来说,是一片。
“你做什么?!”云中任挣扎着, 试图将自己蜷缩起来,然而被吊在空中的他怎么能做到?百鬼仙尊只用一只手便把他按住了。
百鬼仙尊又将刀片贴在他的伤口上, 只是微微用力往下——
“你倒可怜。”他说, 语句是怜悯的, 声音里却没什么起伏, 他的手法也熟练得很,明显这样的举动在他看来竟只是寻常,“旁人喝了迷药都晕了,只你一个半途醒来,看来是天道都要你受这剜肉刮骨之痛了。”
“什么……什么天道……我不知道……”
“哦,忘了。”百鬼仙尊说,说着话也不影响他手上的动作,“忘了你是个凡人。”
“……你到底要做什么?”云中任问。
百鬼仙尊手很稳,那种疼痛是尖锐的,却也慢条斯理,让他觉得自己好像什么砧板上的鱼,正被人按着一片片割肉。云中任只勉强问出这一句,立刻咬紧牙关——不那样的话他怕自己会疼得控制不住地叫出来。
百鬼仙尊闭口不答,他从怀里取出一盅药壶,小心翼翼地打开,将瓷口凑在云中任腰腹的伤口处。
“这是什么?!”
鲜血顺着伤口落进瓷瓶里,慢慢地,两只触须从里面探了出来,寻上伤口,又停住了。
瓷瓶小小的黑口如同某种深渊,其下埋藏着不为人所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物。
“进去进去……别停……”百鬼仙尊口中喃喃着什么,阴郁的眼睛里蓦然爆发出一种兴奋的光,他盯着瓷瓶,像是入了魔般。
两双眼睛紧紧盯着那触须,百鬼仙尊的祈祷好像没有起效,触须颤抖着,又慢慢缩了回去。
“进去!”百鬼仙尊猛的掐住云中任的伤口,两指捏着血肉,硬生生扯下,又将瓶口倒置,抵在他的伤口上。
那不知道是什么的虫子被倒在他的伤口上,拼命挣扎起来,坚硬的触脚和甲壳在他的血肉里翻滚扭曲。
只一瞬间,云中任的冷汗就下来了。整个人几乎像是被水洗了一遍,剧烈的疼痛让他脑子“嗡”地一声,最先感知到的是空白,脑子里只剩一片空茫茫,足足过了几刻钟,才是姗姗来迟的剧痛。
“……”他甚至连尖叫和痛呼都发不出来了,只有喘息,剧烈的,仿佛濒死的喘息。
时间在剧痛里被扭曲拉长,不知道过了多久,云中任轻轻地眨了眨眼,一滴汗水从眼睫落进他的眼睛里,糊住了他的视线。
腰腹处的虫子渐渐停止了挣扎。
随之而来的是比疼痛更令人毛骨悚然的触感。顺着他的腰腹往里爬,他没有见过那虫子是什么模样,但也能感受到它尖锐而坚硬的肢节,它似乎在寻找什么,触脚如刀般划开他的血肉,往更深处爬。
百鬼仙尊将手掌挨在云中任的脸上,两指放在他脖颈处的脉搏上,小心翼翼地试探了一下,那只苍老的手竟然在颤抖:“这只也……死了?”
云中任被吊在空中,他脸色惨白,眼睛紧紧闭着,连最开始粗重的喘息都消失,几乎看不到胸膛有任何起伏,百鬼仙尊还以为他也没能撑过去。
——就是那瞬间,云中任猛地扭头,一口咬住了百鬼仙尊的手掌!
“啊!”百鬼仙尊惨叫起来,大约没想到云中任还有这凶性,一下子慌了神,他一手去摁云中任的脑袋,疯狂甩着手,“放开,放开!”
云中任额上的发丝都被冷汗泡透了,一缕缕紧贴着额头,他一只眼被汗糊住了,只勉强睁开另一只。
忽听得一声怒喝:“住手!”
云中任下意识松了嘴,看过去——竟是药王谷谷主。
“谷主爷爷!”他不由喜道,“您……”
“你在做什么?!”药王谷谷主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云中任期待地看着他,等着他为自己松绑,谁知道谷主走过来,随即抬起手,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
“……”云中任脸色大变。他被打得脸偏了过去,那张盖着一个红色巴掌印的脸上全是茫然。
“您没看到他……”
“别动!”谷主又是一声怒喝,随即将手掌盖在他的伤口上,两只手指直接插//入他伤口里,“再乱动,蛊虫掉出来怎么办?”
“……什么?”云中任问。
谷主将倒在地上的百鬼仙尊拉起来,看了一眼云中任茫然的表情,才皱起眉:“你今天才动手?”
百鬼仙尊呸了一声,一手捧着自己被云中任咬伤的那只手,愤愤道:“你以为我不想早点动手?我差点被人发现!不得不拖到今天。”
药王谷谷主道:“那蛊虫怎么样?”
“刚进去他身体里了。还得再看看能不能活,这只是个开头,这么多人就成了他一个……”
“算了。”谷主沉思片刻,又说,“急不得。”
“还急不得?!”百鬼仙尊愤愤道,“已经有人在怀疑我了!再这样下去,就不是怀疑这么简单的事情了!”
“谁敢?”谷主道,“将他逐出药王谷便是,这种事情你干得还少了?——就说是我的命令。”
“呵呵。”百鬼仙尊冷笑,“是流光。她自然是敢怀疑我的,只看你敢不敢将她逐出药王谷?”
“这有何难?”药王谷谷主也冷笑,他们旁若无人地聊到这里,终于舍得给吊在一旁的云中任一个眼神,“就他?他父母害死得流光家破人亡,只怕他被你做成药人,那女人只会拍手称快。”
百鬼仙尊有点被说动了,但又不太确定:“那女人一向自恃清高,谁知道她会不会妇人之仁?”
“不会。”谷主说,他眯着眼,往日里慈祥的面容在阴暗的屋里显得可怖极了,皱纹如道道沟渠横亘在他面皮上,越发显得他像是什么从地里爬出来的僵尸似的,“那日集会我便试探过了。流光恨他,可是恨得狠了。我看她恨不得把大夏的人扒皮抽筋——话说回来,南岐与我说过,她哥哥被大夏的人杀死在她面前……要是我,我也恨。”
百鬼仙尊也看向云中任。好半晌,他说:“好吧。”
两道闪着微光的视线,像是黑暗中滑腻的蛇死死地落在他的腰腹处。
不知道是不是也感到了那贪婪的视线,虫子又在他身体里动起来,云中任死死地咬着唇:“你们……”
他不是瞎子聋子,在旁边听完这一段对话,已经明白了七七八八。
谷主摸了摸胡子,说:“你可得乖一点。这蛊虫,对寄宿者的情绪最敏感。情绪激烈,惹了蛊虫激动,受伤的还是你。”
云中任哑着声音问:“你们在养蛊?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本来也不想寻你,毕竟药王谷已经收了大夏的定金。可惜这蛊虫特别喜爱凡人血脉,药王谷的几个凡人在之前没能撑过蛊虫反噬,都死了,只好寻你来顶。”
“我父母呢?!”再说其他已经无益,云中任只问,“我是来药王谷治病,不是来做什么药人的!大夏以千两药材为定,你也知道你们药王谷收了我夏国的定金,就这样对待他们的太子?!你们就不怕大夏找上门来?!”
“那也得他们寻得到药王谷再说。”谷主冷冷道,“再说了,你本就中了毒,对于病人来说,治疗之事反反复复或不幸送命,最是正常。”
“死在药王谷的修士都不知几何,你一个凡人……就算是太子,太子又算得了什么?”
隐匿于谷地和雾气之中的药王谷,本意是为了保护医修们,为他们寻一个清净的世外桃源……现在,这道天然屏障却让它变成了无人知晓其中真相的埋骨之地。
药王谷谷主冷哼一声,道:“想这些有的没的,不如想想自己该怎么撑过蛊虫寄生吧。”
说罢,他身后的百鬼仙尊端起一碗药,灌进了云中任的嘴里,又苦又涩的药从嘴边流下来,更多的滑进肚里,腰腹更深处的剧痛再一次袭来。
云中任合上眼,死死地咬住嘴唇,浑身汗如雨下。
……那只虫子……那只虫子,又开始在他的血肉里打滚了。
他眼前发白,又眩晕着,一阵阵发黑。
百鬼仙尊在一旁说话,云中任能感觉到他离自己很近,可是他的声音又好远,如同隔着云端,听不太分明:“要是这个也撑不住死了……”
“那就再去找。”药王谷谷主说。
第55章 🔒远客十六
有些微曦光从低矮的窗户照进来, 冷风灌进屋里,云中任睁开了眼。
腰腹处的伤口被缠上了一层绷带,看来百鬼仙尊给他简单地处理了一下。云中任浑身无力, 他还被吊在空中, 伤口不知是麻木了还是怎么, 竟然不太能感觉到了。
他眯着眼望向窗外——昨日进这屋还是早晨, 现在大约已是第二天了。
……现在,外面是什么状况?他失踪了,会有人发现吗?
随即云中任否认了自己的猜测——这是药王谷,大夏的人只会以为他在药王谷治病,他们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也根本寻不到入谷的路。
至于药王谷自己的人……云中任想起昨天药王谷谷主与百鬼仙尊之间的对话, 很明显, 他们不是第一次做这件事了,之前也有发现了他们所作所为的人,但都被药王谷谷主赶出了药王谷,毕竟他是谷主,是药王谷的主人,可以决策药王谷大部分事情, 没有人会怀疑他所说的话。
在这药王谷里, 唯一能反驳谷主的人……只有四位长老。其中大长老百鬼仙尊也参与了这件事,三长老流光仙尊不可能会注意到他的失踪, 更不可能会帮他,那就只剩下二长老和四长老了。
二长老和四长老, 当时在三月初三的集会上, 云中任也认过他们的——他记得, 二长老是个面相威严严肃的中年男子, 而四长老是个年逾半百的老妇人。
自从来到药王谷,云中任虽然始终待在百鬼阁治病,养病虽然讲究清净,但也避免久居室内憋闷影响心情,他在药王谷也无事可做,百鬼仙尊便经常让他在药王谷四处走动走动。
因此,云中任虽然没有跟他们说上过一句话,但他是知道他们所居之处的,因着常去那边,更是跟一些药童和年轻医修关系不错。
百鬼仙尊要瞒下他的失踪其实很简单,只要对外宣称他在百鬼阁接受治疗或者养病就行了。但云中任要将消息传出去,说简单也不简单,说难,却也不难。
只要他能见到二长老与四张老门下的药童医修,再拜托他们为自己传讯——都不需要惊动两位长老,哪怕把消息传出药王谷,通知大夏,都够了。
这件事唯一的难处就是,他如今被关在屋里,如何才能见到外人?
“嘎吱——”
沉重的木门被人推开了。
云中任应声望去。
百鬼仙尊还是穿着那一身黑袍,他手上也缠着绷带,是昨天被云中任咬伤的。他的身后,跟着一个捧着药碗的药童,那药童把头垂得很低,看不清楚脸。
百鬼仙尊见云中任醒了,又看着他受伤的手,心下气恼他伤了自己,登时冷笑:“居然没死,也算你命大。”
云中任开口,声音沙哑得可怕:“……你舍得我死?你要想我死,现在就可以动手杀了我。”
昨天他与药王谷谷主之间的对话,摆明了他是他们养蛊以来唯一一个成功的人,他们可舍不得他死,正相反,还要拼命救他才行。
百鬼仙尊果然面色一变。他阴恻恻地望着云中任,声音里透着狠辣:“只怕你再过几天,要求我给你一个痛快。”
他一挥手,身后低着头的药童就上前一步,将药碗递给他。百鬼仙尊接了药碗,走到云中任身前。
他脸色阴沉,直接伸手掐住了云中任的下颚,把他的嘴捏开,将药碗里的药倒进了云中任的嘴里。
“咳……咳咳!”云中任知道自己没法挣扎,只问,“这是什么药?”
“养蛊的药。”百鬼仙尊说,他似乎刻意想吓云中任,“等蛊虫喝了这开胃的汤药,就会开始长大……毕竟长大,总是需要营养的。你的血肉内脏,会一点点被虫子啃食吞吃,等到蛊虫成熟之后,就会破体而出……”
“……很没新意的养蛊方式。”云中任强撑着说。他不愿意在害自己的百鬼仙尊面前落了面子,但已经能开始感受到身体里蠢蠢欲动的虫子开始活动——或许有些蛊虫潜伏在体内会让人一无所知,但绝不会是他身体里的那一种。它浑身被坚硬的甲壳包裹,触脚指节都如刀般锋利,在体内就如同一把小小的、有自我意识、会四处乱窜的刀刃。
“是啊,很老套。”百鬼仙尊说,他脸上满是嘲弄之色,似乎轻而易举的看穿了云中任的逞强,他冷哼一声,“但老套的东西最有用。”
“嘴硬?等你撑过这药性,看你还嘴硬不嘴硬。。”
说罢,他吩咐药童:“在这里看着他,中午本尊会让人送药来,你就在这里等着。”
药童应声:“是,师父。”
百鬼仙尊摔门而去,云中任忍着药效,看向那药童——方才他就觉得他熟悉:“你是……”
药童怯生生地抬起头,一张青涩的孩子脸:“云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