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呃,早年她还没入药王谷的时候,曾是凡人城池某个皇室的公主,后来,她的国家被大夏占领。那时候她还很小,她的哥哥带着她逃了出来,却死在追兵手上,她掉下悬崖,也是运气好,叫流水冲到了药王谷谷外的洼地,被上一任三长老捡回谷里教养……”
云中任呆住了。
他是知道的——在他出生之前,大夏皇族欲图一统天下,派兵四处征战……但在他所知的历史里,所有人都称赞他的父皇英勇善战,统一大陆版图,有千世万代之功,是仁慈的明君,圣君。
“那仙尊的国家叫什么?”云中任问。
“……不知道。”药王谷谷主叹了口气,随口说,“许是叫‘唐’呢?毕竟她就姓唐。”
世上姓唐之人、名唐之国何其多?更何况,那还是一个早就覆灭的小国。
没有人知道她的世族她的国家曾是什么样子,或许翻开史书细细查找,都没有人会记录这么一个早就覆灭的、小小的国家。
在史书上,每个人都是小小的,爱和恨,都是小小的,所有人都缩成小小的尘土,缩进一个个小字里。
所以流光仙尊也被埋进那些小小的尘土里,可她到底是人不是尘,所以她也会有那么汹涌的恨。
多么光辉的事迹啊,千秋万代的声名,一统天下的帝王,即使在青史里也是浓墨重彩的一笔——谁能否认这位帝王做得不对呢?
云中任是太子,自小就沉浸在帝王心术里,他知道,他的父王做得对,即使没有大夏,也会有其他的什么大景、大梁来做这件事情,一统天下是无可阻挡的趋势,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但功与利之下,也有不能忽视的血和泪,无关对错,他们是一个又一个小小的人。
在这一刻,云中任忽然明白了,流光仙尊看向他的那个眼神。
那是一个被掩埋被倾轧的尘土,对倾轧者的恨。
无关对错,只是恨,因为人类的情感不需要对错来评判。
第53章 🔒远客十四
云中任犹疑着问:“流光仙尊讨厌我……那我该怎么办?”
药王谷谷主摸了摸他的脑袋:“流光很少离开她的流光塔, 听说她最近在研究一个什么病症,就更少出门了。别担心,你就在药王谷, 只要不去流光塔附近就行了。”
云中任点了点头。
他只是来治病的, 治好了病要回夏国。流光仙尊、修真界、药王谷……这些对他来说, 终究只是人生中匆匆而过的一段过往罢了。
即使一时的不甘心又能算得上什么呢——这个时候的云中任还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他以为那是不甘心——或许许多年后,他登上皇位,某天在王座上,看着那些小心翼翼、阿谀奉承的宫人,想起曾有一位修真界的仙尊毫不留情地让自己滚,只会觉得哭笑不得吧。
说到底, 修真界与凡人城池, 是完全不同的两片天地,而他在修真界只是一个远道而来,暂住于此的客人,大夏才是他的家。
他收了心,叫自己不去多想,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谷主拍着他的脑袋, 笑得慈祥:“哎, 好。你就住到谷内西边吧,那边离流光塔远……”
就这样, 云中任在药王谷住了下来。
药王谷谷内分东西南北,四位长老分开各自地盘, 谷主居于中间。长老职位代代相传, 医修们没闲心思取名, 四大长老据守着上一位长老居住之地, 简单粗暴地用自己的名讳来命名,例如流光仙尊就居于东,东边是一座高塔,上一任长老名南崎,在南岐长老还在时,流光仙尊还没有出任长老的时候,那座塔叫南岐塔。
云中任被谷主安排住在西边的百鬼阁,是离流光塔最远的地方,低阁高塔相对而立,云中任尽力要自己不去在意,可——
可那座高塔太显眼了。虽然它只是沉默地立在那里,仿佛一个安静的巨人,每每太阳升起时,便好似在迎接朝阳的到来。
又一次早晨,云中任坐在百鬼阁外的阶梯上,遥望着东方,他本来只是想看看朝阳,但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在高塔上。
“又在看流光塔?”百鬼仙尊走到他身后,站定。
云中任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没有,我只是看看朝阳罢了。”
百鬼仙尊是药王谷的大长老,百鬼阁的主人。修者寿命与凡人不同,云中任不知道他的年岁,但光看外表,他应当已经接近凡人知天命的年纪了。他一头白发,蓄着胡子,有些不修边幅的模样,总穿一身灰黑的袍子,比起药王谷的其他人来说,更符合凡人眼中对于“神医”的印象。
但这位神医总显得有些阴郁——不是云中任在药王谷见过的那些医修们的那种内向孤僻,而是阴郁,看人时眼睛里沉着不可捉摸的黑暗,仿佛埋在永不停歇的连绵大雨里。
——其实云中任不太喜欢他。不知道为何,虽然百鬼仙尊对他多有照顾,但云中任跟他相处时,总感觉浑身不舒服。相比起来,他甚至更喜欢只有一面之缘的、非常讨厌他的流光仙尊。
不过,百鬼仙尊与谷主交情好似不错,谷主安排云中任住在百鬼阁,不仅有避开流光塔的意思,还有让百鬼仙尊照顾云中任起居的意思。
百鬼仙尊随意一笑,不知信还是没信,站在他身旁,道:“东塔的确好风光,看便看罢。只是小心,别看太久,伤了眼睛。”
不知为何,云中任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几分意味深长,似乎说得不是塔,而是人。
“东塔?”云中任问,“那座塔,不是叫流光塔么?”
百鬼仙尊随口道:“既是东边的高塔,叫东塔也没什么不妥。”
“也是。”云中任抿着唇,又问,“为什么药王谷会有这么高的塔呢?谷底建塔,未免太过奇怪。”
流光塔的确是这药王谷之中最奇特的风景,它远远高于其他低矮的亭台楼阁建筑,一眼望去,与药王谷格格不入。
“谷地湿润,高处利于保存书籍,塔是用来存放书籍的。至于人……人嘛,自然是守望日出的。”百鬼仙尊摸着胡子,说,“药王谷居于谷底,但最初开辟药王谷的谷主认为医修便该如同谷地一般,身居低处,目望高远。所以,高塔建于东方,每一任东塔的长老都守望东方朝阳。”
云中任半懂不懂,他到底是凡人,还不太能理解医修这个概念,下意识将之代换成人间的医者,倒觉得很有意思。
“可惜,这一任的三长老,守着高塔却不能守望朝阳,只能遥望月落——”百鬼仙尊慢悠悠地补充,语气里有些难以察觉的轻蔑,“高塔面对朝阳,窗户皆朝东开,月落时也在东,倒也配她。”
云中任下意识地皱起眉。
不知为何,他听到百鬼仙尊用这种语气轻易谈论起流光仙尊,便觉得很不舒服。而且……他们不是“同袍”吗?
在凡人城池,百鬼仙尊与流光仙尊可以算是共事的同僚,可在修真界,同一门派之间的弟子长老,总是互称“同袍”。这同僚与同袍,一字之差,便是千差万别。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同袍这个词,便很有些家人的意思了。修者之人断绝人间的血脉牵连,彼此相聚在药王谷,药王谷里的人,便都是同袍,是家人。
云中任来时听过药王谷在修真界响当当的名头,听说药王谷的医修是出了名的心思单纯,他们淡泊名利,一心埋头苦修。
可他来到了药王谷,却又觉得传说不尽可信——例如百鬼仙尊,便很明显与流光仙尊不对付。
不过这不是他一个远道而来在此暂住的客人应当问的。
云中任想了想,便问起另一个话头:“不能守望太阳,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百鬼仙尊说,“她身患白化之症,不能见阳光。所以东塔上许多窗户都封了,东塔给她,真是糟蹋了。”
“白化之症?”
“就是白化病。你没听说过?当时集会,你也见到她了吧,肤发皆白,眼瞳暗金,不能见光,在黑暗中视力异于常人……这就是白化病。”
“既然是病,不能治好吗?”这里可是药王谷,流光仙尊可是药王谷的三长老。
“治?那种病治不了。白化病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她在母亲肚子还没成型,还是一团肉的时候就已经生病了。这种病融进她的骨肉血脉里,要治好,除非把她全身上下都换一遍。”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医修虽然是修者,但医在前修在后,说到底还是人而不是神。
“上一代三长老,就是看中了她的病,才将她捡回来做研析的。不过南岐研究了一辈子,最后临了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百鬼仙尊直呼上一任三长老为南岐,因为他其实和南岐仙尊是同一辈。按辈分来算,流光仙尊是他的小辈。
百鬼仙尊说完这话,又低下头看着云中任:“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算了,走吧,今日该针灸了。”
云中任点点头,站起身,最后遥望了一眼流光塔——高塔之上,朝阳初升,天边那一片棉絮似的云朵都被染成了美丽灿烂的金色,高塔沉默地沐浴在阳光里,它是为了阳光而立,它的主人,却只能在背阴处歇息。云中任突然想,它的主人呢?这座塔的主人,现在在做什么?
……自己又想这个做什么。
云中任自嘲一笑,将心里莫名而来的思绪压下,转身,跟着百鬼仙尊进了内室。
他和流光仙尊不同。流光仙尊生了病,却没法治,云中任不是病,却可以好治。
大夏皇族的太子被人下了毒,凡人医者无力治愈,皇族便将太子送入药王谷,以千两药材为定,换药王谷的医修来治愈太子,也就是云中任。
这毒并不难治,根据百鬼仙尊所说,他很快就能痊愈,离开药王谷了。
若是离开……云中任默默地跟着百鬼仙尊的脚步,想,若是离开药王谷,还能再见到那座沐浴在阳光里的高塔吗?
百鬼阁占地颇大,阁内廊庭四弯八绕,即使云中任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也很容易迷路。这里的屋房都是用实木建造而成的,因为谷地湿润,便总是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潮湿和淡淡的腥味,仿佛同百鬼仙尊一般,阴郁幽暗,泡在永不停歇的大雨里。
他跟着百鬼仙尊绕了几栋屋子,奇怪地问:“仙尊,这好似不是以前做针灸的屋子。”
“嗯。”百鬼仙尊苍老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他头也不回地说,“这次针灸不同以往,要彻底为你清除毒素,就换了个屋子。”
云中任对治病、针灸之类的一窍不通,随口应了一声,跟着进了屋子。
他方一踏进屋内,便觉得这屋子里有些过于昏暗了。百鬼阁的屋房低矮,檐角也低,阳光很难照进来,大多数屋子比较昏暗,但这间屋,似乎有些昏暗得过分了,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夹杂在浓郁的苦药味里,闻不太分明。
百鬼仙尊让他关了门,点燃了屋中桌上的烛火。小小的火苗跳跃起来,一瞬间照亮了屋里的其他地方。
云中任这才发现,屋里的布置也很简陋,只有一个矮榻和一方小桌,桌上放着一个长布裹好的包——云中任做过几次针灸,知道这里面就是用于针灸的针。
“躺那边去。”百鬼仙尊说。
云中任不疑有他,如往常每一次一般脱了上衣,趴在矮榻上。
百鬼仙尊端来一碗汤药,对他说:“这次针灸要施以汤药辅助,你把这个喝了。”
云中任从不怕苦药,干脆利落地一口饮尽,要把碗搁在一旁——
他刚把手伸出去,一股眩晕就猛然袭击了他,神智变得昏沉起来,手也无力地垂下。
“哗啦!”
瓷碗掉在地上砸碎了,云中任昏昏沉沉地倒在踏上。
奇怪……他迷迷糊糊地想,这是什么?是迷药吗?为什么针灸要辅以迷药?
视线最后,是百鬼仙尊阴郁的脸,那双沉着黑暗的眼睛却在昏暗处闪过微光,仿佛极为激动似的。
“成了……终于成了!”
他听到百鬼仙尊如此说,随即整个世界都陷入了黑暗之中。
第54章 🔒远客十五
……痛。好痛。
唤醒云中任的是腰腹上传来的剧痛。
他睁开眼, 随即是一阵恍惚,还没看清楚眼前的事物,先是一阵天旋地转, 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 耳朵里阵阵嗡鸣, 莫名恶心得想吐, 腰腹上的剧痛又硬生生将那股眩晕喝恶心压下去了。
“你醒了?……醒来遭罪?可怜,可怜。”他听到有人这样说,带着太刻意的怜悯,像滑腻的蛇,又阴郁如连绵雨。
“你……”云中任勉强抬起眼,“你是……”
黑袍的老人站在他面前, 云中任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来自锁骨上方的疼痛——两个铁环穿过他的琵琶骨锁住了他的上身, 另外还有两个铁环从腋下环住,把他吊在空中。
“百鬼仙尊……你?你为什么要……嘶!”
云中任猛地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