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的,痴的,傻的,所有的一切都混在一起。
唐棠冷笑。他叫她师尊,可她没有教过这样的孩子,所以她不介意恶狠狠地骂醒他,将他掰回到正道上去。
然后她看到云中任通红的眼角,有一滴泪一瞬划过。
那么剔透,像小时候的云中任。
“你必须想起来!”云中任嘶声道,他似乎没有发现自己在掉眼泪,“……师尊!你回来啊!”
他狠狠地掐着唐棠的脸颊,这一瞬间仿佛一切颠倒,凶恶的人苦苦哀求,狼狈的人高高在上。
好半晌,云中任将脑袋轻轻地靠在唐棠的脖颈间。他的手没有放松,只是从唐棠的脸颊挪到了她的脖颈上。
“……想起来。”他最后轻声说。“不然就去死。”
然后恶狠狠地掐住唐棠的脖子!
唐棠眼前发黑,几乎是立刻就失去了意识。
第52章 🔒远客十三
三月初三, 药王谷的杏花开了又谢。
这个如世外桃源一般的谷地比别处温暖,正值初春,却已然是一片草长莺飞、生机盎然之景象。
药王谷的医修们即使是在谷内, 面对自己的同袍们时, 似乎也沉默内敛得过分, 彼此之间很少互相来往。
不过今天是个特殊日子。
初三, 是药王谷长老们的每月集会之时。
——说是集会,其实不过是谷主与几位长老们聚在一起,商量些谷内大小事务,再寒暄几句,交流一下医道经验、疑难杂症、凡俗事务之类,算是互通有无。
不过即使是这不太像集会的集会, 对于药王谷的医修们来说, 相比其他时间也热闹些。
但也只限于药王谷的医修们。
是的,就像是千百年来排外的世家大族一般,这些孤僻的医修们画谷为牢,虽然说不上排外,但药王谷长老们的集会,是从不让外人入内的。
但今天尤为特殊。
云中任在药王谷谷主的带领下落了座, 好奇地望着屋内的众人。
医修们一身衣袍各异, 但所有人都戴着长纱的幂蓠,进了门, 便摘下幂蓠,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有些人朝他投来奇怪的目光, 更多的人对他视而不见——他们早听闻了些风声, 知道今天云中任要来, 对此并不奇怪。
云中任虽然年龄小了些, 才方成年。但他出身好,父母也精于教养,很是见过些世面,面对众人的目光也并不怯场,反而对着那些好奇的人微微笑。
药王谷谷主也对他多有照顾:“小云,这么多陌生人,害怕吗?”
云中任摇摇头,对他卖乖地笑:“谢谢谷主爷爷,我不怕。”
“哎,好。”谷主摸了摸胡子,笑得慈祥又和蔼,“你父母走时托我照顾你,小云,你要是有什么问题,尽管跟说便是。”
云中任又应了声,说好。他坐了会儿,悄悄地观察了一遍屋内众人,屋内所有座位都陆陆续续地坐满了人,但半柱香过去了,主位侧边第二个位子还没有人来。其他人都到齐了,谷主也在,集会却始终没有开始,大约是在等那个人。
座位那么靠前,身份来头肯定不小。云中任想,但药王谷是治病救人之地,本就不看重身份,那人这么久都不来,竟没有人询问质疑吗?
他注意到屋里有许多人都会有意无意地瞥着那个座位,而后很快转开眼。
正巧谷主也在看那位置,云中任便伸出手拽了拽他的袖子:“谷主爷爷,那个位置没有人吗?”
“啊,那个位置啊……”谷主的声音也有些犹豫,仿佛避讳着什么,但他还没将话说完,便听得一声推门声。
一个青衣的人影推门而入,她也戴着长纱的幂蓠,进屋后便随手掀开面前的长纱,淡声道:“不好意思,有事来晚了些。”
场面瞬间一静。
云中任的目光追着她掀开长纱的手,第一个想法是,这双手真白啊——不是洁白,也不是精于保养的女子的手会有的奶白色,而是死人似的惨白。
而当他的视线顺势从那人的手背放到脸上时,便一时呆住了。
该怎样形容这惊鸿的一眼?
肤发皆白的女人立于廊下,她身着青衣,长发简单地挽了个髻,又有几缕落在肩上。她随手挽去,表情很淡。
可窗外的光不依不饶地落在她的脸颊上。她只是垂下眼,那晨光便也追逐着那雪白的睫毛,在脸上扑下淡淡的阴影。
那一瞬间云中任没有别的想法,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她的五官长相,视线被凝固住了似的,只是追逐着她的睫毛。
她取下幂蓠,也不在意屋里的寂静,寻了自己的座位坐好。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寂静的屋里一下有了活气儿,有人向她打招呼:“三长老。”“流光仙尊。”
女人颔首,便算是回了他们的招呼。
她叫——流光仙尊?云中任想,药王谷的三长老,竟然如此年轻?
紧接着他注意到她的表情,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看清楚她的五官,她的脸像手一样苍白,这样的颜色很容易让人显得寡淡,但她并不是。她的五官就像是精心描绘的水墨,表情是淡的,但眉眼都浓墨重彩,仿佛上苍偏爱,用画笔细细涂描出来。
那种惊鸿似的色彩,几乎不是人间该有的,也不知是被苍白的脸色衬得五官,还是五官衬得脸色苍白。
她并不是俗世里那种美人,明眸皓齿、千娇百媚、冰肌玉骨。这些最寻常的词语不能用来形容她。
她是水墨,用最粗糙寡淡的画布、最平凡常见的黑与白,描绘出惊心动魄的美。
“流光。”药王谷的谷主唤她,“既然你到了,集会便可以开始了。”
流光仙尊又是颔首。
她进门后,除却因为迟到而告罪,便再没有说过话了。云中任想,她是不是也和药王谷的其他医修们一样,有些孤僻?
他刚这样想,谁知流光仙尊却顺着药王谷谷主的话,将视线挪到他身上,开口问道:“这位是……?”
云中任不着痕迹地坐直了些。
他鼓起勇气与流光仙尊对视,对上那双平静的暗金色眼瞳。紧接着他有点懊恼地想,自己衣着可还得体?今天应当穿得正式一点,至少、至少把脸颊边的长发束起来,把环佩老老实实地佩上,再……
药王谷谷主轻轻咳了一声,不知道为何所有有点发紧,他含糊着说:“这位小友叫云中任。他身体不好,父母将他送来药王谷治病。”
这样的人在药王谷并不少见,流光仙尊只是点了点头,转开了眼。
谁知谷主又轻咳一声,道:“这位小友身份特殊,治好了病,他还得回家。”
“噢。”流光仙尊淡淡地说,并不如何在意的模样。
谷主接着说:“他是大夏皇族的太子,等治好了病,要回凡人城池继任皇位,流光,你……”
“等等。”流光仙尊忽然打断了他,转过头来,“你说什么?他是什么?”
“大夏皇族的太子。”
屋内忽然寂静下来,落针可闻。
云中任紧张地看着她——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紧张,但流光仙尊的神情突然冷下来了,难道自己的身份有什么问题吗?他虽然从不为自己的身份自傲,但也不会因此无视自己的身份,他这样出身的人,向来很善于利用身份,云中任也不例外。
他对那个坐在侧位的,看起来高高在上的仙尊笑了一下,那笑容甜甜的,满是乖巧:“仙尊,我的身份有什么问题吗?虽然修真界与凡人城池来往不深,但若是仙尊有什么需要用到的地方,尽管吩咐,我……”
“滚出去。”流光仙尊冷冷地说。
云中任一下呆住了,他腾地一下站起来,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可置信地问:“……您说什么?”
“滚出去。”流光仙尊又说。
“我……”
她看起来好似有些愤怒……云中任想,随即他听到她冷冷地道:“怎么,药王谷长老的话都使不动你?”
见势不妙,药王谷谷主也出来打圆场:“流光,话不是这么说的的,大夏皇族以千量药材为定,只希望药王谷能治好他们的太子……”
谁知道流光仙尊闻言更是愤怒:“你们在凡人城池耍威风还不够,如今连药王谷都变成大夏皇族后院的一亩三分地了不成?!大夏又给了什么好处,让你进了药王谷的集会?!”
众人面面相觑,云中任惶然道:“我不明白,您为什么那么生气……”
流光仙尊冷冷地看着他,在她走进屋里时,云中任曾有那么一瞬间期待过她看向自己,但绝不是现在这样——含着愤怒与厌恶,暗金色的瞳孔里燃烧着火一般的流光。
不等云中任说完话,她一挥手,而后五指在空中握成拳头,地面砖石颤动,下一瞬有粗壮而翠青色的藤蔓破土而出,如绳索般捆住他,将他吊在空中。
“滚出去。”她一字一顿地说,“如果不会,我帮你。”
说罢,她手一挥,云中任便如同被抓住的鹌鹑般被藤蔓捆着,就要丢出门外。
“流光!”关键时刻,药王谷谷主道,“大夏以千两药材为定,你想一下,难道我是为了一己私欲吗?那些药材可以救多少病人?!”
流光仙尊冷冷地说:“这些被血染透的药材,你们也真敢用。我们药王谷还缺药材么?若是缺——”她一抬下巴,“去我私库里,尽管拿。”
“我不管大夏在凡人城池有多一手遮天,在修真界,在药王谷,不是大夏说了算的!我不能接受药王谷里有大夏皇族的人,拿着大夏剥削的其他国家的血,来为自己谋取利益?”
她冷笑:“也不怕做噩梦!”
说罢,她又是一挥手,云中任被藤蔓抓着,狼狈地倒挂着被甩来甩去,这时他倒不用担忧自己衣着不得体了——无论他看起来是清贵得体的模样,还是像这样长发散乱,衣摆破烂的模样,流光仙尊只会厌恶地看着他。
“流光。”药王谷谷主说,“你一直想要的那个病人,可以转给你医治。”
“……”藤蔓停住了,流光仙尊转头,看向谷主。
“只要你不再管云中任的事情,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行。”
于是流光仙尊又转头,看向被挂在空中的云中任。少年的脸涨得通红,眼睛里湿漉漉的,但很倔强地没有流下来,他直直地盯着流光仙尊,那双只有少年人才会有的,澄澈的双眼里是什么呢?好像有点不甘心,也有点受伤,像是被主人赶出家门的委屈的小狗。
就在对视中,藤蔓忽然松开手,云中任直直掉下去,摔了个呛倒,他爬起来,还是那样看着流光仙尊。
流光仙尊却已经不再看他了。
她转过头,对药王谷谷主说:“从此之后,他不得踏入流光塔周围半步。还有,现在就把人送我塔里来。”
这便是同意交换了。
——交换。
不知为何,想到的这个词让云中任感到一阵屈辱,即使是流光仙尊劈头盖脸叫他滚出去的时候,都没有这样屈辱过。
说完这话,流光仙尊便抓起桌上的长纱幂蓠,脚步不停地离开了。
云中任还趴在地上,楞楞地看着她的背影。
“小云,你没事吧?”药王谷谷主赶快扶起他,脸上还带着几分尴尬,“嗐,流光她就是这个性子,你别放在心上……”
云中任吸了吸鼻子,问:“仙尊她……她是不是讨厌我?”
说起这个,药王谷谷主脸上的尴尬更甚,还有点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