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也是想到了这个,唐棠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思考措辞:“杜家这一代并没有修炼的好苗子,杜家主便决定……决定脱离修真界,去往凡人城池生根落脚。从此之后,杜家就再与修真界无关了。”
这便是世家与门派的不同之处了。
门派可以广收门徒,只要门派仍能支撑,便从来不用担心山穷水尽,即使一时落魄,总是不缺门徒的,如此,总能等到再起之时。
但世家不一样。对于这些以血脉关系为联结的、古老而封闭,从不允许外人入内的世家来说,没有天资聪颖的新生代就是最可怕的噩梦。
可一个世家传承千百年,有几千代人,总不可能代代都那么好运,代代都有天才横空出世。
所以这个噩梦真正的可怕之处在于,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一定会发生,却没有人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发生。
这注定是整个修真界所有世家逃不开的宿命,千百年来无数世家崛起又陨落,如浩瀚长河里一闪即逝的流星。
杜家已经算运气很好了,撑了那么几千代,才迎来这命中注定的终结。
杜家离开修真界,唐家便是修真界最后一个可称世家的大家族了。
至于唐家……
牧行之忽然惊觉这个家族,这个在几千年的历史中幸存下来的家族——不,不对。不应该用幸存这个词,唐家的延续,根本没有任何侥幸的意味。
这个家族,竟然每一代都有无数如夜空中数不胜数的繁星般的天才。
虽然这其中有唐家成年试炼和松云山松云城两个唐家分家的缘故,但这已经不是好运可以解释的了。
牧行之下意识看向唐棠,这位年轻而骄矜的少家主端坐在位子上,如同大殿中雪白而耀眼的明珠,身侧两支嫡脉遥遥拱卫着她。
她今天穿得很正式,一身白鹤金松的纹袍衬得她像是这松云山上清贵的鹤、傲然的松,雪白的长发垂落在身后,因为久病缠身,那张脸上永远带一点易碎的脆弱感,在第一眼时若有若无地浮现,而后立刻被她面上娇纵的表情压下,让人不由得疑心是自己的错觉。
牧行之有时觉得唐棠把这种脆弱完全地压制住了,有时又觉得是脆弱揉碎了她。
就像是现在——她抿着唇,垂下眼,猫似的眼的眼尾不住地往下落,露出那么一点若有所思的感慨来。
大抵是唇亡齿寒、兔死狐悲吧。
唐棠叹了口气,无不担忧地说:“我死了之后,唐家便只剩下云姐姐这一支嫡脉了。唐家……也会走上杜家的老路么?”
唐风唐灵双子,虽然是嫡脉,却是男性。
男性无法生育孩子,对于唐家杜家这种古老世家来说,嫡脉男性如娶外女,其子是算不得嫡脉的。
唐云从成年起便在药王谷苦修,一回唐家便接手了唐家的理事堂,便是这个原因。如果有得选择,这些真正谈论血脉的古老世家总是更愿意承认女性继承人。
这话牧行之插不上嘴,他现在虽然也算嫡脉,但论起血缘到底是外人,不过唐棠也不用他安慰,她的那一点怅然来得快去得也快,牧行之就见唐棠的眼睛忽然亮起——她站起身,对着台下朗声笑道:“白金真人,好久不见。”
刚刚带着人走进大殿,正努力减少自己存在感的白金真人脚步忽然一顿。
他对上唐棠的视线,那张又甜又乖的脸此刻正笑得很开心,眉飞色舞的小模样带着一点矜骄的得意。
那本该是很赏心悦目的一张笑脸,白金真人却忍不住眼前一黑。
真的是,好久不见。
唐棠的忽然起身惊动了台下,所有人都将视线落在他们身上,再联想起最近修真界有关青山派和牧行之的传言,众人一时浮想联翩,仿佛看戏一般猜想着,也不知道这唐家大小姐喊住白金真人,是为了什么?
白金真人在众人炽热的注视下,勉强拉出一抹笑容:“唐小姐,真是好久不见……”
唐棠轻笑了声。
分明是嘈杂的大殿,那声笑却直直压过了所有人的议论,显得那么清晰。
她慢条斯理地说:“白金真人,如此隆重的场合,怎么不见贵派少掌门?”
白金真人的笑容登时就挂不住了:“犬子身体不适,便留在青山派养病……”
唐棠打断他,言笑晏晏道:“是身体不适,还是死了?”
场面一窒。
“怎么,他竟还没死?”唐棠说,又摸了摸下巴,“不应当啊。”
她说着不应当,面上的笑容却十分恶劣,那种刻意的恶劣任谁看了都知道她是话里有话:“当年我去青山派做客,贵派少掌门说不能修炼的废物不如死了好,他如今也成了废物凡人,怎么还没去死?不应当啊。”
直白的、粗暴的、嚣张跋扈的。
在场所有人都立刻意识到了这位唐家大小姐的意思——她不是没有委婉的办法,她是故意这样的。
故意这样,恶劣地在全修真界有头有脸的人物面前,用这种粗暴的法子扒下白金真人的皮,扒下唐家与青山派面上得过且过的,虚伪的友好。
唐棠一抬下巴,笑盈盈地说:“毕竟我也是贵派少掌门嘴里那些‘不能修炼的凡人废物’,我觉得……”
“棠棠!”主位上的唐家主方才好似聋了一般,这会儿听到唐棠贬低自己便立刻恢复了听力,“又胡说。”
语气中却全然没有斥责,只是心疼。
唐棠这才转身,对唐家主说:“父亲,今日过后,牧行之便是我的师兄,是整个唐家的师兄了。所以今日借着拜师大典,女儿想向青山派讨个东西。”
不等白金真人说什么,唐家主便颔首,意思是单方面同意了。
唐棠也没让白金真人插上一嘴,她一扬手唤来一个侍童,侍童穿着唐家的白袍,手里捧着厚厚的一卷纸。
唐棠朗声道:“昔年牧家牧修远前辈在陨落前将幼子托付给至交好友,也就是白金真人,希望幼子能得好友教导。为着这教导之情,牧修远前辈特意奉上自己半生收集的珍宝,权当好友照顾幼子的酬谢。”
这事情许多人都知道,台下便有修者点头应和。
“而你——白金真人!”
“你收了牧修远前辈的酬谢,收了牧行之做青山派内门弟子,却没有照顾他分毫!你表面说得冠冕堂皇,暗地里却纵容门派弟子欺辱好友之子,不曾教导他一天,至他于尴尬处境,甚至暗许少掌门钱子皓买通长老,更换门派大比名单,意图杀害牧行之!”
“白金真人,我说得这些事情,你认是不认?”
台下已是议论纷纷,白金真人四周空出一大片,他抹了抹汗,满脸通红,却还要死不承认:“满口胡言,满口胡言!我对牧行之是仁至义尽,哪里有……”
唐棠将侍童手里的书卷抓起,劈头盖脸地砸在了白金真人的脸上,喝道:“不承认?证据在此!诸位修者同袍,若有疑惑,自可查看!”
白纸飞散如雪花,有离得近的修真半信半疑地捡起来,定睛一看,忍不住惊呼出声,又立刻被身边谨慎的同袍拉住。
“今日,我便替我的师兄求一个公道。”唐棠大声喝道,“破邪,去!”
长剑飞身出鞘,在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时,寒光一闪,白金真人头顶的发髻被当场斩下,碎发纷纷扬扬地往下落。
唯有罪人,才以削发为标记。
“牧行之的父亲交予你那些奇珍异宝,唐家不在意,牧行之也不在意,我作为他的师妹,却不能不在意!今日青山派需得给我尽数吐出来,否则你们别想下松云山半步!”
白金真人满脸的冷汗,抖着唇,仿佛下一刻就要晕过去了,来来回回只会重复那么几句话:“满口胡言,满口胡言!”
唐棠不屑地笑了声,张嘴准备再说些什么,只见白金真人双眼一番,竟是就这样晕过去了。
于是唐棠还没出口的半截话也变成了冷冷的嗤笑,她一招手唤来几个侍童:“把白金真人带下去,等他醒来,本小姐再跟他商讨这件事……对了。”
她又看向时竟遥,这位仙门首座稳如泰山,甚至在她看过来时对她点头示意。
“时掌门。”她稽了个礼,“青山派也在天玄宗管辖之内,此处事情,可否拜托您来公正?”
“自然如此。”时竟遥正色道,“方才唐小姐所说,我竟全然不知……待典礼过后,我会派人查清,为你们裁决,也会给修真界一个交代。”
“天玄宗的时掌门,唐家自然信得过。”唐棠用重音强调了一下“天玄宗”“时掌门”,才说,“多谢。”
于是白金真人被人拖下了正殿,一个不甚完满的句号就此划下,台下众人纷纷交换着视线,这可算是唐家与青山派在所有人面前撕破了脸,而时竟遥……他竟站在唐家一边么?看来,唐家大小姐所说的青山派白金真人做的那些事,十有八九是真的。
唐棠看着台下众人交换着别有深意的眼神,终于满意地坐下,对着坐在她身旁的牧行之眨了眨眼。
——解决了。她一字一顿地用口型对他说。
牧行之表面看起来还是平静的模样,袖子下的手却死死地扣住了茶杯,杯沿将手心压出一道红痕,借着这轻微的疼痛,他才能勉强维持着平静的模样,不至于让自己失态。
唐棠方才那般模样,在大殿中与人对峙,无畏无惧的模样……都是为了他。
他在青山派所受的那些苦,在来了唐家之后,便已经不太放在心上了——一个日日吃糖的人,怎么会时刻将过去的苦放在心头回味?
可唐棠帮他记住了,她竟然什么都知道,在这之前,他不知道唐棠竟然是打算在拜师大典上帮他出气的。
唐棠……她……
牧行之的心里,忽然冒出一个他思考过很多次的问题——她为什么要对自己那么好?
唐家的大小姐,唐家的少家主,嚣张跋扈如烈阳,却独独青睐一个受人欺辱的小弟子。
……这看起来有点像是,人间那些话本子里经常写的,富家小姐看上落魄书生的剧情。
牧行之忍不住想,唐棠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第47章 🔒远客八
一出闹剧就像是唐棠难得一见的惆怅情绪, 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是明面上暂时结束了,至于私下里的后续如何, 就是唐家和青山派、天玄宗之间的事情了。
礼官唱和, 拜师大典正式开始之后, 唐棠安安分分地坐在位置上, 再没有做什么其他的事情——毕竟她本意也不是干扰拜师大典。
大典流程繁多,唐棠表面上静静地坐着,其实暗地里在打量以时竟遥为首的三位男主,精神紧绷,时刻提防着他们三个突然暴起,要搞什么事。
但也不知是唐棠想太多, 还是三位男主在酝酿着搞个更大的事情, 她自顾自警惕着,他们也自顾自地做自己的事:
时竟遥在与身旁其他门派的人推杯换盏,面上挂着一贯斯文儒雅的笑,不愧是修真界所有人都心服口服的首座,唐棠也十分认可的交际花,他对于交际很一套:并不一味接受恭维谄媚, 面上也无威严之态, 而且是温和地笑着,接人待客如对待朋友般亲和。
相比之下, 其他两位男主的交际能力就差多了——说“差得多”都是给他们面子,他们何止是差得多, 其实根本是没有交际能力这东西。
沈流云抱着剑, 他只往那里一坐, 并不说什么, 也没有冷着脸,可旁人却自觉离开他身侧,叫他自成了一方天地,活像是他身上有什么生人勿近的光环似的。
如果唐棠要给三位男主的交际能力打分,时竟遥无疑是满分的好学生,沈流云和云中任就是差生了——当然差生之间也能有对比,矮子里还能拔将军呢。沈流云勉强能够个及格线,云中任直接是零光蛋。
身为药王谷的谷主,他本该是很受欢迎的,可他冷着一张脸,硬生生吓退了无数想要恭维奉承的人,惹得唐棠不住地看了他好几眼。
其实在唐棠的记忆里,云中任应当是个很腼腆、很羞涩的小正太。但现在,昔年会害怕地牵住唐棠的手的小孩已经全然变了个模样。
他穿着一身青衣,那颜色本该衬得人温润如玉,如谦谦公子一般清贵,可这样文雅的青色也硬生生叫他穿出了冷冰冰的味道。
忽然,唐棠注意到了什么,她看了好几眼,在心里奇怪地“咦”了一声。
那个云中任放在手边从不离身的长纱幂蓠,看起来有点眼熟……
之前唐棠并没有放在心上,药王谷的医修们天天窝在药王谷里苦修和研究,有不少人都有点内向社恐,这幂蓠可以算得上是药王谷医修们的统一制式,长长的纱帘将人从头遮到脚,好叫医修们不必面对那些难缠的病人。
但现在云中任将幂蓠放在手边,长纱被他细心地缠起来,最尾端便露出一块脏污的痕迹。
大概拇指大小的一块,深深的酱色,比起污痕更像是……血。
唐棠心里一动,正欲细看,却见云中任注意到了她的视线,将幂蓠收了起来,向唐棠投来一个警告的眼神。
拜师大典进行到了末尾,唐家主坐在高位上,受了牧行之的敬师茶和师仪。唐棠坐在下方一些,牧行之敬了唐家主之后,又重新倒了杯茶来敬唐棠。
这也是流程的一环,世家与门派到底有许多不同,牧行之虽然是唐棠的师兄,但唐棠到底是少家主,因此他还需要敬唐棠一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