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去食堂打饭时,师父那饭勺里的肉都比别人多几块,还和蔼地问:“小曲同志,够不够,不够我再给你盛一勺。”
曲灵是很想说“你再给我盛一勺吧”,可出口的却是“不用了,谢谢师父,这些就够了。”她大公无私,为了集体利益放弃个人利益的形象这么辛苦才树立起来,怎么会在这种不值一提的地方暴露本性呢?
而工友们对她的态度,相较于之前的友好,觉得她是个踏实肯干、吃苦受累,说话好听,还会唱歌鼓舞气势的可爱小妹妹之外,又多了许多尊重。
几乎每个人都代入自己想了一下,如果自己处在曲灵的位置,会不会舍得将那么好的房子让出来?肯定不行啊!光想想,都让人心疼得不行。可想而知,曲灵的思想觉悟是真的很高!但也有人私下里说曲灵傻帽,不够心眼儿,把揣进口袋里的东西再还回去,不是傻帽是啥?
不管私下里如何想,跟家人们如何讨论,反正在公开场合,他们只能是一种声音,就是夸赞曲灵,表示要和她学习。
这样对于曲灵的好处就是,被人随意使唤的时候少了,跟她说话时,语气也尊重许多。
为此,电工组更上一级的领导,也就是铁矿生产技术处主任李树良,将曲灵找了过去,面见了她,表扬了一番,又勉励几句。虽然只是短短的几分钟,说的那些话也都是没有新意的套话,但曲灵仍然听得十分认真,还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着的笔记本和钢笔,认真记录下来,最后保证道,自己会好好记住主任的话,以后更加严格要求自己云云。
李树良脸上露出丝丝满意笑容,用拉家常的语气说:“我跟你爸爸也是多年的老同事了,看见你成长得这么好,我替你爸爸高兴!”
曲灵忙打蛇随棍上,立刻换了称呼,称呼他为“李叔叔”,说:“我来矿上上班,心里头时刻想着,我是曲铁军的女儿,我要用更高的标准来要求自己,要比别人干更多的活儿,去更艰苦的工作岗位,思想性政治性也要别人更强,这样,才能不给我爸丢脸!”
李树良,还有矿上其他大大小小的领导,都出席了曲铁军的追悼会,只是那时候的曲灵沉浸在悲伤中,根本就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关注这些人。
曲铁军性格比较内向,不太擅长交际,在矿上,除了张九钢,也没有走得比较近的同事。事不关己之人的离开,除了惋惜几句“英年早逝”之外,很快就会被遗忘,更加不会去关注一名不熟同事的子女在他离开之后,是如何生活的。
李树良也是看见曲灵的表现后,才想起她是曲铁军的女儿。
不管他内心里是怎么想的,能在此时此刻提及她的父亲,便是存了份香火情的意思。
果然,李树良听见她的称呼从“李主任”变成了“李叔叔”,并没有反对,而是以叔叔的身份,又关怀勉励了几句。
虽然没有承诺说有事来找他,但曲灵已经非常满意了,这就相当于在李树良这里挂上了号,总是有好处的。
而同一天的张九钢,也在琢磨着曲灵的事儿。他还没开始发力,曲灵就上了厂报,让他心里头忽然就空落落的,有些不是滋味。
曲铁军去世这些年了,曲灵从来没找过他帮忙,不管是生活上,还是工作上,她都自己解决,倒是过年过节、接长不短就提着东西来家里看望他们两口子,而他们能回馈的,也不过就是家里的吃食罢了。
这么算下来,倒不是自己照顾曲灵,而是曲灵照顾自己了,这叫什么事儿!
好不容易,张九钢想趁着曲灵退房这件事儿,帮帮忙,尽些心力,却没想到,又落后了一步。
“曲灵这孩子的性格,不像她亲爸,也不像铁军,也不知道像谁。”张九钢对此时屋里另外一个人,他的老伴儿张大娘感慨着说。
张大娘很是诧异,自家这个男人
在家里头其实很少说话,更不会这样去讲究一个人,在家里头只要开口,绝大多数就是下命令,给她下命令,给子女甚至孙子下命令。两人通常的相处模式就是张大娘说,张大爷听,听得不耐烦了,就训斥两句。
今儿个倒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张九钢也是没办法,他积了一肚子关于曲灵的话,可除了自家媳妇儿,跟谁说都不合适。这会儿难免有些纡尊降贵之感,见张大娘迟迟没接话,不由得有些羞恼,将大茶缸子拿起,不轻不重地放在炕桌上。
张大娘这才说:“我瞧着挺好,我没见过她亲爹,更没处过,不知道是啥性情,但听你说他,我觉着……”她想说,就跟你似的,也是个自己当家做主,一点都听不进别人话的。
曲灵被抱养这事儿,她知道得一清二楚,当初曲铁军不忍心将亲生父女拆散,李三梅想从娘家妹子那里过继,根本就不想要那位的孩子,那位以曲铁军是救他才受的伤,曾经承诺过要送他一个孩子,将来给他养老送终为由,自顾自就把孩子给送来了,扔给人家就走,搞得曲铁军夫妻俩是养也得养,不养也得养。
据说,曲灵的亲爹是瞒着亲妈把孩子偷偷抱走的,这亲生的闺女在他眼中,就像那小猫小狗一样,可怜才两个多月,就没有亲妈的奶可吃了,这得多狠的心才能做到啊!
幸好曲灵是有个有情有意的孩子,不像她亲爹!
虽然张大娘没有说完,但张大爷一听,就知道她后面的不是好话,不由得白瞪了张大娘一眼,说:“人家是首长,也是你能随意褒贬的!”
张大娘撇撇嘴,说:“他是首长跟我有啥关系?我又没沾他的光,也不求他办事!”
张九钢瞪了瞪眼睛,竟然不知道怎么反驳,只好决定不跟这没见识的女人逞这口舌之争。
他不跟张大娘一般见识,张大娘却很少见到他这幅样子,胆子就大了不少,说:“我看灵儿亲生爹妈那边,是半点没把这孩子放在心上,这么多年,你倒是跟他没断了联系,一年也能写个一两回的信,他给你来的信里头,哪回问起过曲灵?”
张九钢回想,确实如此。他在给唐建江的信里头总会捎带手的提一提曲灵还有曲建军一家,他想着,那毕竟是亲骨肉啊,他想着,唐建江虽然不问,但心里头也是惦记的,可那媳妇儿这么一说,咋就变了味了?
他不能放任自家媳妇诋毁昔日上司,如今的首长,忙训斥她,说:“别瞎说,他那样的人流血不流泪,就是惦记着灵儿,也不会跟我打听的,在他那里,把孩子给出去,就不是他的了!”
张大娘嘴巴撇成个八万,说:“你不是写了信给那边,说了建军去世,李三梅跑了,孩子就剩下孤零零一个的事了吗?这都过去多久了?十来天了吧?你寄的还是挂号信,有这个功夫,信都能打个来回了,你等着回信了吗?”
张九钢哑口无言,就连借口也找不出来,半响之后叹口气,说:“算了,以后咱们多帮帮那孩子吧。”
还没等他付诸实质行动,“青工营”负责人,军代表关牧春布置下来的,关于曲灵事迹感想的作业,纷纷被学员们提交上来,包含曲灵本人的,一共三十二份。
关牧春汇同厂共青团委书记等人,从中择优选出五篇文章,在“青工营”以及团员当中扩散、传播,并且油印成册,将曲灵当成了这届“青工营”的典型人物来宣传。
曲灵的影响力,继续在青工们之间传播着。
这是曲灵没有想到的,想来自己也是运气好,碰上了这届的“青工营”没有什么可歌可泣,值得树立成典型的人物或者事件,自己这是矬子里头拔将军了。
第37章
新岗位七月末,均州的雨天就多起来,……
七月末,均州的雨天就多起来,正是长庄稼的时候,多多下雨,滋润得禾苗们茁壮成长,农民们看见雨,就如同看见一粒粒丰收的硕果一般高兴,但对于铁矿来说,却绝对不是好事。
曲灵所在的电工组严阵以待,一旦听说哪里的线路出了问题,不管冒着多大的雨,也得立刻披上雨衣,带着工具出发。
在滂沱大雨中,爬上十米高的电线杆子,冒着风险进行维修工作,绝对不是个好活儿。
这样的工作,是轮不到现在的曲灵了,她也没有非要逞能,毕竟自己还在学习阶段,普通的维修是可以的,遇到稍微复杂一些的就处理不了了。
况且,因着她在均州矿上的名声日盛,大家都有个共识,就是曲灵以后肯定是不会在电工组的,前途无量,谁都愿意跟她结个善缘,就连刘师傅,都不像以前那般,对她严苛教导了,一般下雨天,就只让曲灵守在办公室,做些后勤工作就好。
这天,难得雨停了,虽然天气预报说会有持续的雨天,但天空亮了起来,好像是放晴了的样子。
刘师傅赶紧组织大家伙出门,趁着雨停,检修线路,曲灵也主动跟着去了。
电工组的职工们被分成一个个小组,两人一组,每个组负责几个电线杆。
来到自己负责的区域,刘师傅拒绝了曲灵,自己穿戴好装备,准备爬电线杆,“你速度太慢,这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下起来,得速战速决。”
曲灵上下电线杆的速度是10米的电线杆两三分钟左右,其实速度不算慢了,但相对于刘师傅这种上下不到一分钟,灵活得像个猴子的,自然是慢的。
曲灵便留在电线杆下面,给刘师傅当辅助。
当检查到第三个电线杆时,雨点忽然间就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刚落下来的时候稀稀疏疏,不到两秒钟,就倾盆而下,像是漏了一般地往下浇。
曲灵被雨点砸得有些懵,连忙用胳膊挡住头,使劲往上方看着。雨点太冲、太密,砸得人身上生疼,根本看不清上面的情景。
“刘师傅,你怎么样!”曲灵发出的声音被雨点拉散,变了调,而后被吞没。雨水扫进嘴巴里,呛得她有些咳嗽,但仍然倔强地往上看着,不停地喊着“刘师傅”。
云层中,忽然闪现出一条光亮,应该是打闪了,而后便是轰隆隆的雷声。这雷声厚重、炸裂,像是大鼓在耳边敲响,震得人心中颤抖,不由得就生出恐惧来。
曲灵还是头一次直面在雨中操作的情况,心中害怕、担忧,刘师傅怎么还没下来?这雷要是打下来,会不会有危险?
冰凉的雨水很快将她浑身都浇湿了,她不由自主地打起哆嗦来,雨水打湿了视线,她用手抹去,雨水渗进嘴角,被她合着口水咽了下去。
终于,刘师傅出现在了她的视线之中,曲灵高兴不已,拼命挥着手,叫着:“刘师傅,小心些!”
刘师傅的速度比平时慢了许多,洗旧了变成浅蓝色的工作服重新变成深蓝色,紧紧贴在身上,雨鞋里灌满了水打滑,让他带着脚扣的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难小心。
曲灵后背一层层冷汗冒出来,跟雨水混在一起,几乎屏住了呼吸,直到刘师傅双脚落地,才恢复呼吸功能。
她连忙上去帮着解开安全绳,将脚扣从电线杆子拿下来,两人都没有说话,做好这一切后,就拼命往避雨的地方跑去。
那里,已经站了位电工组的工友,他身上只淋湿头发和后背,下半身还是干爽的,看见曲灵和刘师傅一起跑过来,表情有些不自在。
刘师傅狠狠甩甩脑袋,将头发上的水滴甩出去一些,而后抬手将脸上的雨水胡噜下去,这才转头看向曲灵,训斥道:“下这么大雨,你不知道背雨
吗?陪着我干什么?”
曲灵拧了拧麻花辫上的水,又将沉甸甸的工服衣襟拧了拧,形成一条水线滴落在地。一听这话,看了看旁边那人,那人正踮着脚,眺望着远方,她便压低了声音,用只刘师傅一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咱们俩个是一组的,就是应该同甘共苦,遇到紧急情况,就我一个逃跑算怎么回事?再说,万一你在上面出点啥事,我在,也能帮上忙。”
“你呀你……”刘师傅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这孩子啊,重情义。”
重情义吗?曲灵也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反正那种情况之下,于情于理她都不会抛下同伴的。
远远的,又有一个身影跑了过来,速度很慢,好似背负了几百斤的重量。跑着跑着,忽地就跌倒了,挣扎了一会儿才重新爬起来,继续往过跑。
等跑过来时,身上又是雨,又是泥,狼狈得不行,脸上失了血色惨白惨白。
另外那人连忙关切地迎上去,“小张,担心死我了,你怎么样?没事吧,我帮你擦擦。”
这位小张浑身打抖,上下牙齿相碰,发出“哒哒”的声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曲灵和刘师傅也赶紧上前,关切地询问着他的情况。
刘师傅看了看先前那人,命令道:“小王,把你的衣服脱下来,给小张先披上。”
“啊?”小王惊讶,脸上露出不乐意的表情,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衣服脱下来,披在小张身上。
刘师傅又命令他,“你抱着小张,给他取取暖。”
“这……”小王看着小张抖成一团的样子,只好又照办。
如此过了一会儿,小张才好了许多,他将小王推开,将他的衣服裹紧了些,终于能开口说话了,却忽地就打了个喷嚏,一连串打了四五个,才停下来,也没有说话的力气了。
刘师傅担忧地看看他,又看看紧抱着臂膀的曲灵,看着下得冒起一层白烟的大雨,下定决心说:“这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与其在这里等着感冒,不如冒雨回去,换了湿衣服,喝点热水,更好些。”
曲灵认同地点点头,小张也点了头,只有小王不同意,说:“还是再等等吧,离办公室还挺远的,也许一会儿雨就停了。”
刘师傅没说什么,跟曲灵说了声“走吧”,当先一步冲到雨中,曲灵紧接着也冲出去,小张紧随其后,只留下小王,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到底没有冲出去。
三人一口气冲进办公室,这才松了口气,彼此看着对方狼狈的样子,忽然就笑了起来。
办公室里其他人连忙迎上来,递毛巾的递毛巾,递热水的递热水,一通忙活之后,曲灵终于觉得身上舒服了些。因着经常下班后去矿上的浴室洗澡,这里备着换洗衣服。
曲灵找出钥匙,打开自己的柜子,从里面找出衣服来,去值班室锁上门换了衣服。
等出来时,整个人除了头发之外,彻底干爽了。
刘师傅和小张也都换下了湿衣服,这会儿盖着被单,大口大口地喝着热水。
曲灵在自己水杯里加了些驱寒的红糖,又往刘师傅和小张的杯子里头加了一些。
这会儿,有人发现了不对劲儿,问小张,“小王呢,他不是和你一组吗?”
小张这会儿缓过来了,但脸色依旧是惨白的,嘴角扯了扯,说:“他身上没淋湿,在那边避雨,不像我们几个,本来就湿透了,还不如趁雨跑回来。”
刚下起雨来的时候,小王一声不吭,就把他扔下自己跑走了。天知道,他自己一步步爬下电线杆时有多艰难,多凄凉。
本来,小王的这种行为也说不上错,矿规也没有规定搭档不能先逃跑,可是他心里头非常不舒服,尤其是看到小张身上干爽,而另一组搭档,曲灵和刘师傅却是浑身湿透的时候。
曲灵一个大姑娘都能和搭档同甘共苦,共同进退,小王一个大老爷们却先跑了,真是让人鄙视!
到了八月初,就是曲灵在“青工营”的最后阶段了,还有一周,就会被分配到正式的工作岗位上去。
张九钢又将曲灵叫到了家里。
“对于工作,你有啥想法没?”张九钢问。上次曲灵的事情,他只起到了一点推波助澜,锦上添花的作用,对于曲灵的帮助不大,心里头一直存着些内疚之心。这次,他想实实在在地帮曲灵使一把力。
曲灵摇摇头,说:“我服从组织上的安排,让我去哪个岗位我就去哪个岗位。”
张九钢:“真的?你有啥想法就跟大爷说,我看看能不能帮上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