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月梅才不相信她的这番话呢,借着朦胧的月色,她盯着曲灵看,试图从她脸上看出什么来,可是暗色的月光下,曲灵的脸上一片坦然,什么都看不出来。
曲灵接着说:“我向主席他老人家保证,我从来就没有跟你争抢过进入文工团的名额!我自己什么情况我清楚,虽然不管是唱歌跳舞,还是政治思想,我都比你强得多,可我终究只是个无依无靠,凡事只能靠自己的孤女。
“我知道你有背景,那么难进的文工团,你想进去,就是一句话的事儿。所以,我根本就没有跟你争抢的打算,就是抢也抢不过你,我有自知之明。我就是想好好干好自己的工作,争取在青工营这最后的一段时间里,好好表现,将来能有个干部待遇,被分配到好的岗位罢了。”
她说完,又是仰天一叹,还吸了吸鼻子,而后猛地推上自行车,长腿一迈,就骑着走了。
留下李月梅在原地,好似听见了随着风传来的压抑的呜咽声。她心里头非常难受,忽然有了一种自己是仗势欺人的黄世仁,而曲灵就是备受欺凌的喜儿之感。
自己可真不是人啊,瞧瞧,把人都逼成什么份儿了。自从进了青工营,曲灵再苦再累脸上也都带着微笑,从来没有哭过,刚刚,却被自己给惹哭了!
自己这是怎么了,身为一个坚定的无产阶级小将,怎么学会了地主老财的那一套?太可怕了,自己真是面目可憎啊!
李月梅心里头翻江倒海,狠狠地进行着自我批评,深刻地反省好一会儿后,忽然觉得不对劲儿,自己面对的可是曲灵啊,狡猾如狐的曲灵,她会这般的在自己面前示弱吗?
自己是不是又被她给耍了?她说的不会跟自己争抢进入文工团的名额,是不是骗自己的?应该不是吧,她向主席他老人家发誓的,肯定不敢说慌。
到底是不是真的呢?李月梅纠结得不行。
将自行车骑得飞快的曲灵自然不知道李月梅的纠结,她回想着这位刚刚的样子,还觉好笑,这人啊,看似精明、狡猾,其实所有的心机都表现在了脸上,三言两语就被别人改变立场,以后去了文工团可怎么混啊?
到厂区门口时,曲聪正站在大门口的灯光下,往里面眺望着,一看见曲灵,就笑跳着朝她招手。
“等着急了吧?”曲灵也没有停车,而是放慢速度,曲聪助跑两步,就跳上了后座。
“还行。”曲聪说着,打开手电,往前面照着光亮。
刚八点多钟,但街面上几乎看不见行人。从矿区出来后,奔向高粱河街道的方向,道路两边都是夹杂在庄稼地里的民居,只是天晚了,人们都纷纷进入梦乡,偶尔从晚睡的人家里传出几许光亮,时不时两声狗叫、蛙鸣让这夜晚不至于太静谧。
姐妹两个一边前行,一边聊天,还有手电筒的光芒在前面指引,倒也不觉害怕。这条路,虽然曲灵也就走过两次,但即便是在黑夜里,也不妨碍她顺利找回。
再骑行四五分钟,便到了均州市区全水区的范围,灯光密集了些,或是电灯,或是煤油灯,或是蜡烛,发出或明或暗的光芒。
这片区域是通了电的,只不过因着电力供应有限,停电或者限电是经常事儿。今天比较幸运,远远的,就能看见自家门口亮着灯,而伴随着自行车行进的声音在寂静的胡同里响起,两个人影从门口处站起来,而后叫了一声:“灵儿,小聪?”
曲聪从自行车后座跳起来,清脆地叫一声:“爸,是我们。”
曲灵也下了车子,看见了站在门口处二叔和二堂哥曲树钢。
“二叔,你们咋还没睡?”
曲树钢将车子接了过去,曲灵跟着二叔往院子里头走。
曲铁民:“你们头一次回来,天又晚,路又长,不放心。”
这会儿,屋子里奶奶和二婶也从从黑乎乎的屋子里头走出来,笑着说:“可回来了,怕你们迷路找不着家,也怕你们碰到盲流子。”
曲灵心中暖乎乎的,笑着说:“我多聪明啊,咋会找不到路,均州市安全着呢,放心吧。”
曲奶奶:“可不能大意,我听说,不老少下乡知青逃回了城,躲着当黑户,你想啊,他们没有户口本,没有粮食供应,还被人举报,被人抓,又没来钱的道儿,人被饿急了,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还是得小心,等我们回了老家,你以后再晚回,就让你大哥送你。”
曲灵乖乖地应着,去了屋里头,摸到墙边上的灯绳,将堂屋的电灯打开。老人家习惯了抹黑做事儿,虽然有了
电灯,但得花电费,他们能不用就不用。却肯打开门口的灯,就为在黑夜里给晚归的人指明个方向。
他们进来后,二叔就立刻把门口的灯关上,紧接着把大门反锁。 :
曲灵打量着自己的新家,所有的家具、摆设都已经归位,和在矿区家属院里时一摸一样,只不过,她的东西都被放到东屋,代表着她是一家之主。
第二天,二叔、二婶还有二堂哥就走了,剩下曲奶奶和曲聪陪着她住几天,将生活上的事情理顺了再说。
曲灵中午仍然可以回来吃饭,只是多了些在路上的时间,牺牲些午休的时间罢了。
白天曲灵不在的时候,曲奶奶跟着徐奶奶一起,将这附近的环境都摸熟了。
徐奶奶作为中间人,促成了曲灵成为这里的住户,自然而然就承担起了引领人的职责。她跟曲奶奶年纪差不多,又都是好相处的人,聊上个几句,就成了熟人,去哪儿都叫着一起,带着去买菜、买米面,认识附近的邻居……
等曲灵回来,曲奶奶再把这附近的情况一一讲给她听。
曲奶奶讲着讲着,忽然迟疑起来,说:“你妈她……”
第36章
争取荣誉曲灵笑,“奶你想说啥就直说……
曲灵笑,“奶你想说啥就直说呗,她又不是啥不能说的。”
曲奶奶也笑,说:“我今儿个跟着你徐奶奶去了安北区的一个国营菜门市,徐奶奶说那边经常有下面大队过来卖菜,菜卖的便宜,还不要票,咱虽说不用买菜,我也跟她去了。在那边,我见着一个人,看那背影,挺像你妈的,手里头拉着个没几岁的小小子。我追在后面看了一会儿,没跟她上前搭话。”
“哦,那挺好的,说明她过得还不错。”曲灵原本就猜着李三梅肯定还在均州市,她是均州市户口,在如今去哪儿都要介绍信,没有身份、户籍去外地就是东躲西藏的盲流子的年代,李三梅就是再想逃开她,也不会傻到去过这种颠沛流离的生活。
曲奶奶如今在提到李三梅时,也已经平静了,不再如刚知道她离开消息时,忿忿不平,只想好好问问她,到底有哪里对不起她,让她在丈夫刚过头七就不告而别。
“还有个事儿,我一直没告诉你。”曲奶奶期期艾艾。
曲灵笑着开玩笑,“奶你还干了啥对不起我的事儿,一块说了吧,咱们搬新家正是高兴的时候,我指定能原谅你。”
曲奶奶也笑了起来,说:“前一阵子,李三梅娘家大哥到村里来,要给李三梅迁户口,我寻思着,她人走都走了,留着她的户口拿捏人也没意思,就同意了。”
曲灵心下一软,她奶到底是个心软的,当初恨成那样,还不是成全了她。这样也挺好,心宽、想得开,与其放不下,总是生活在仇恨中,倒不如放过别人,也是放过了自己。
“就这事儿啊,奶,这有啥不能跟我说的,还瞒着我!从她离开那天,我就想开了!”
曲奶奶讪讪地笑,曲灵到底只是个十多岁的小孩子,即便以前关系不好,但到底当了十多年的母女,孩子对母亲的依赖是天生的,她怕曲灵这孩子是表面坚强,好不容易从李三梅离开的伤痛中走出来,再提到她反而会揭开伤口。
但她能遇见李三梅,说不定曲灵也会遇见,与其到时候冷不丁相见,不如这会儿告诉她,好有个心理准备。
“想开了就好。”曲奶奶叹口气,说:“我也是想开了,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尽了,强留也没用。老话说得好,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将来,她要是能看在曾经母女一场的份上,你遇到难事能帮你一把就行了。”
“奶!”曲灵声音微颤,说:“我以后肯定能好好的!”
曲奶奶和曲聪离开的那天,厂报记者来到电工组,采访了曲灵。
曲灵心说,终于来了。她等了一个多星期,等得心里头着急得很,唯恐这中间是不是出了岔子。
毕竟,她只是一名微不足道的新职工,领导们也有可能只是随口一说,事后觉得不值当,便是食言,也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幸好,那名处长还是重视承诺的。
厂报记者二十六七岁,梳着两只过肩的大辫子,头帘微卷,长得很秀气,说话温温柔柔,脸上始终带着微笑,看人的目光很温和。
曲灵认识她,她记得自己八九岁,这名记者刚刚当上厂报记者不久,在一次矿上的国庆晚会上,担当主持人,身上穿了件“布拉吉”,头发烫成波浪式的卷发披着,脸上涂了胭脂、红嘴唇,拿着话筒站在舞台上,整个人漂亮得不像话,就像是仙女一眼地熠熠生辉。
那是曲灵记忆中,最漂亮的女同志之一。
如今的她,眼角上多了几道鱼尾纹,脸色也不像以前那样白里透红,人也胖了许多,透出一种母性的光辉,反而更增加了几分亲和。
记者问的问题很简单,都是曲灵之间预想过的。每期的厂报都会贴在公告栏里,曲灵经过的时候就会停下来仔细看一看。说实在的,厂报记者的写作水平,可不如她的长相那般的亮眼。
她的人物专访,都是那些问题,而最后得出的结论也是大同小异。
曲灵几乎可以判断出她会怎么写自己:曲灵同志这种大公无私的奉献精神值得我们学习,均州铁矿正是因为牺牲小我,成就大我的牺牲精神,才成就了现在的辉煌。让我们继续发扬这种精神,为均州矿的发展,为国家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继续奋斗终生!
几天后,厂报发刊,那名漂亮的记者找人送了一份报纸给曲灵。果然在自己的专访的最后看见了类似的文字,不由得笑了起来,有了盖棺定论的这一句,前面的采访内容写了什么,就已经不重要了。
厂报叫《均州战斗报》,每周发行一期。摘选近期国内大事件,主席指示、行业动态,矿上的大事小情,不定期刊登人物专访,好人好事之类的。
电工组还是头一次有人上厂报,大家都很激动,报纸在工友们手中流转着。
刘师傅之前就知道了曲灵买房搬出厂区的事儿,当时除了惊讶之外,只是感慨一声,说,“你倒是能舍得出去。”
这会儿见曲灵上了报纸,也只说一句,“但愿你这房子舍得值。”
曲灵笑嘻嘻,说:“值,肯定值,我做了自认为正确的事儿就值。”
刘师傅:“反正你不后悔就行。”
下班后,曲灵专门去食堂打了肉菜、馒头,又去附近的副食店买了些香肠之类的熟食去了李奶奶在,在李奶奶家里吃了顿饭后,才将报纸拿给她看。
曲灵的苦衷,想要达成的目的都和李奶奶说了,但李奶奶和曲灵意见相反。
照着李奶奶的想法,她就是上门哭穷,撒泼打滚也要把房子留在自己手里的,她说,眼前能够看得见、摸得着的利益才是实打实的,其他的都是虚无缥缈的,是井中月水中花,可望不可即的。
不过,她虽然不认同曲灵的想法,但也没有强行要求曲灵非得按照她的来,她很清楚,曲灵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未来还很长,又是个志向远大的,注定不可能跟她这个黄土埋半截的老太太一样。
“总算是收回点实际的利益了。”李奶奶说。她虽然没上过班,但因着家中老伴儿、儿女们的关系,对于厂矿、单位都有很深的了解。
上了一回厂报,被公开表扬,从眼前的形式来讲,曲灵一个干部身份是跑不了的,定了干部身份,就不会再继续电工这样的辛苦工作,会走上领导岗位,从长远利益来说,评先进、评职称时,这也是很大的加分项,
比别人多了一重优势。这样逐渐积累起来荣誉,等到再又大学招生名额时,曲灵的几率就会大大增加。
曲灵笑着点头,说:“是啊,总算能看见点曙光了。”
一老一小相视而笑。
笑过之后,李奶奶忽然有些惆怅,说:“你搬走了,以后咱祖孙两个见面的机会就少了。”
她搬走了,跟李奶奶见面的机会必然减少,这是客观现实,对待李奶奶,曲灵不愿意用花言巧语去哄骗。
“奶奶,虽然以后咱们见面的机会没有以前多了,但我只要不忙,隔三差五就会来看你的,将来不管我怎样,有没有达成愿望,我永远都会感谢你,永远记得你在我最无助的时候给予我的帮助。
奶奶,我不能跟别人的说的话可以跟你说,我最真实的一面就只有你知道,你不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简直就是黑夜里头亮起的一盏明灯,给我照亮了前方的路……要不是有你帮我出谋划策,我不知道还要走多少弯路,你永远都是我的好朋友,好长辈!”
这话完全出自于真心,曲灵说得动情,李奶奶也大受感动,心中有些酸涩,还有股子强烈的自豪感,她没有想到,自己一个五十多岁,没多少文化的老太太,能带给一个小姑娘这么大的作用,还跟她成为了好朋友!
她谦虚着,“我哪有你说的这么好,我只是个有些歪心思的老太太罢了,曲灵你不嫌弃,信任我,找我给出主意,我很高兴。其实,就是没有我,你自己也可以的,你那么机灵,脑子又活泛,只不过是以前被你爸爸护得太好了,要啥有啥,凡事都不用自己操心,你这份才能没有显现出来罢了。”
曲灵摇摇头,忽地笑了起来,说:“咱们两个别互相吹捧了,总之,奶奶,你记得,我不管到哪里,都不会忘记你就对了,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想到有你老在,我心里头就踏实。”
李奶奶也笑起来,笑得合不拢嘴,答应着说:“好,好,只要你有用得着我老婆子的时候,就尽管来找我!”
之后,李奶奶脑袋往旁边一甩,神秘地说:“你知道住了你家的人是谁不?”
曲灵:“我知道女主人是人事处的,叫秦丽霞,应该是个能说得上话的干部。”
李奶奶:“我把他们家的情况给摸透了,女的确实是人事处的干部,男的可就厉害了,是矿上去年新调过来的革委会领导,目前来说,官还不算太大,就是个处长级别的,但是被当成副主任培养的!”
这就难怪了!原来后勤处长看的不是女主人的面子,而是男主人的面子,她不由对李奶奶比了个大拇指,“这么秘密的消息都被奶奶你给探出来了!”
李奶奶得意地笑,说:“那是!我老将出马。那位女同志是个挺和气的人,说话滴水不露的,但我是谁啊,旁敲侧击的就被我给猜出来了。灵儿,我现在跟这位女同志处得不错,今儿个送点家里头的菠菜,明儿送点家里新做的饽饽,我一送,她一回礼,这交情就有了。以后,我时不常就在她面前提提你的名字,保准让她忘不了你妹进厂的事儿,让她对你印象深刻!”
曲灵立时高兴地抱住李奶奶,轻轻摇晃着,“奶奶,你对我可真好,我真幸福,遇到了两个一心为我着想的两个好奶奶!”
曲灵跟父母缘浅,但好似格外有奶奶缘,没有血缘关系的曲奶奶,还有这位李奶奶都对自己掏心掏肺,一心为她着想,就连偶尔遇到的徐奶奶也帮了她良多。
这大概就是命运对她的补偿吧,她非常知足。
厂报上的报道出来后,曲灵明显感觉到了变化。
首先,路上跟她打招呼的人多了,上下工的路上,经常有人对她点头微笑,还有人窃窃私语后,主动过来跟她打招呼,“你就是曲灵吧?你的事迹我听说了,我以后会向你学习的!”
搞得曲灵心虚得不行,走路的时候时刻谨记着要昂首挺胸,以免破坏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