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灵见奶奶去了灶台边准备盛饭,便小声地说,“去扛木头了。”
梁爱勤惊讶,“你这是被穿小鞋了吧?我们那一届,都是男的被分配去扛木头,对吧?”
被点到的曲树强点头,“对,杠木头是最苦最累的活儿,我们那届男女比例大概是七比三,总共就那么几个女的,对女同志还是挺照顾的。”
梁爱勤:“你是不是得罪谁了?”
得罪谁了?这两年她一直老老实实的上学、演出、学工学农,友爱同学、乐于助人,偶尔和同学因利益产生一些摩擦,那也绝对到不了背后下绊子的程度,因为这种绊子,牵涉的人少数得有两三个,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要说跟谁能算得上是结了怨,那就是李小志父子了。
可这都过去两年了,李小志也调去了后勤,以工人身份坐了办公室,曲灵以为这段恩怨就算是了了,难道真是他们?
曲灵摇摇头,说:“唯一犯得上报复我的,也就李小志爷俩。”
梁爱勤一拍脑袋,“把他们给忘了,这个小人,不能让他们继续这么欺负你吧,要不我陪你找厂领导去?”
曲灵:“就是个猜测而已,是不是针对我的报复,是不是李小志父子干的,咱都不知道,也没有证据,人家也不可能承认。再说了,不让女同志去扛木头只是约定俗成的,也没有明文规定,我要是去找了,就能给我套个逃避劳动,不服从组织安排的帽子。”
梁爱勤想想也是这个道理,说:“那就只能忍了?”
曲树强:“咱们现在无权无势的,只能忍了,灵儿你再忍几天,过个一两周就会轮岗的。”
梁爱勤:“行吧,咱们到时候看看,要是轮岗的时候再派女同志过去,就不是针对曲灵的,要是没派女的去,那可能就是故意的。”
曲灵朝他们笑笑,说:“你们放心吧,虽然有些累,但工友们都很好,都是热心人,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挺好相处的。”
那边的曲奶奶已经把热在锅里的饭菜都端出来,放在墙根底下的餐桌上,招呼着他们:“都过来吃饭吧。”
梁爱勤告辞,“你们吃吧,我走了。”
曲奶奶忙说:“吃完再回去呗,做了你的饭。”
梁爱勤:“奶,我家里也做了饭,我回去吃。”
曲奶奶只好说:“那你常来玩。”
梁爱勤答应一声,曲灵跟曲奶奶交代:“你们先吃,我去送送她就回。”
梁爱勤正好也有话和曲灵单独说,两人一块出门,找到了拐角处停了下来。
曲灵:“你这两天跟家里关系好些没?”
梁爱勤表情立刻就垮了下来,说:“没有,这回我是要跟他们抗争到底的!我一个月26块的工资,他们只给我留下两块钱,每个月来例假买草纸就得花上好几毛,想要买个女人家的小零碎都得想半天!”说着说着,梁爱勤的情绪就激动起来,“我就没见过他们这样的父母!”
本地许多家庭约定俗成的规矩,女孩儿没出嫁之前,赚的工资全归家里所有。
梁爱勤第一年上班的时候,月工资18块,她妈让她自己留五块,剩下的13块归家里,梁爱勤从小就知道自己的工资不是自己的,是整个家庭共同所有,能留下五块钱,她就很满意了。
后来,梁爱
勤在班上认识了一个小姐妹,是从外面考进来的,家在隔壁市,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两人“青工营”认识,梁爱勤帮过她的忙,便觉这是个好人,因着在本地人生地不熟的,就拜托梁爱勤带她去买东西、下馆子什么的。
这个小姐妹花钱大手大脚,去百货大楼买东西,有没有票不要紧,那些不要票的高价品,她也照样买,去下馆子,什么好吃买什么。
她是梁爱勤从来没有接触过的类型,自己身边,日子过得最好的曲灵也不敢像她这么花钱。
渐渐地,梁爱勤心里头便有些失衡了,小姐妹去百货大楼买东西,她只能干看着,去下馆子,只能说自己不饿,不爱吃,就在一边看着小姐妹吃,干咽口水。
小姐妹倒是不吝啬,也给她点了,可她没有钱回请,又不是爱占便宜的人,就只能如此。
时间长了,跟小姐妹关系更好些,小姐妹知道了她钱的去向,便说,“你自己赚的钱,凭啥要交一大半给家里啊?我问你,你妈说,将来这些钱会还给你吗?”
自然不还,她爸妈明确说了这些钱就是给家里的。
小姐妹又问:“那你结婚的时候,你爸妈给你多少陪嫁?”
虽然爸妈没有明确说过,但梁爱勤也猜得出来,顶多陪送一套铺盖,再加上一个脸盆、痰盂什么的,她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要上学、结婚,怎么舍得给她太多陪嫁?
见她说不出来,小姐妹便笑了下,说:“那都是你自己赚的钱,凭什么让别人去享受,过好日子啊?你傻不傻?”
梁爱勤:“我不是傻,我是家里的长女,照顾弟弟妹妹们本来就是我这做大姐的责任。”
小姐妹“哧”了一声,说:“你这么对那些弟弟们,他们将来也会这么对你吗?等他们结了婚,一颗心都扑在媳妇身上了,哪儿还管你这个姐姐为他们付出了多少?”
梁爱勤:“我弟弟妹妹他们不是这样的人……”
小姐妹又“哧”一声,说:“我老家那边的村里有个女的,爹妈早死,她为了照顾弟妹,一直到了二十七八岁,两个弟弟都结了婚才出嫁,走的时候,就带了两身衣服就去了婆家。之后,那两个弟弟就跟这姐姐已经死了似的,过年过节的都不说拿些东西看看她。后来,这个姐姐在婆家过得非常不好,整天被人嫌弃、挨骂挨打的,她两个弟弟明明知道她姐受的苦,愣是不说给出头撑腰,别说给姐姐出头了,连门都不上。你说,这样的弟弟跟白眼狼有什么区别。”
小姐妹继续说:“所以啊,疼别人不如疼自己,有给别人攒的钱不如多买些好东西,多吃点好吃的,这才是实际的!”
梁爱勤虽然不认为自己的弟弟会成为白眼狼,但这番话到底在心里头留下印记。
后来,这位小姐妹在厂里认识的人多了,就跟梁爱勤逐渐疏远了,但疏远了,小姐妹那两句话却始终横亘在心头,时不常就想起来,刺刺的极不舒服。
有时候,她看着妈妈又给弟弟们买了件新衣服,买了好吃的,买了文具,就会想,这里有自己赚的钱啊,以前,她会觉得很骄傲,现在却觉得很不舒服。
这么刺刺痛痛的感觉在心里头纠缠久了,梁爱勤终于忍受不住,跟父母提出,以后工资只给家里一半,自己留下一半。
她父母勃然大怒,坚决不同意。梁爱勤跟他们吵闹好几次,最终,父母被彻底惹恼,觉得这个一向听话的女儿长大了,有自己的心思了,不听话了,要脱离掌控了,一气之下,原本给她留的五块钱,减成了两块。
梁爱勤毫无办法,她一个刚参加工作不久,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父母去财务办直接以“孩子小,怕她乱花钱,给攒着”的名头,直接领取了她的工资,她本人反而失去了领工资的权利。
梁爱勤被父母掌控住,很是沮丧,消停了一阵儿,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又鼓起了勇气,开始跟父母抗争。
对于自己从小到大好朋友的遭遇,曲灵非常同情,对于他们家里的情况,她父母的脾气秉性也有些了解。
当初梁爱勤想要争取要一半工资的时候,曲灵就料想着没那么容易,劝说她不要冲动行事,要规划着来,可梁爱勤没听她的,招致了她父母的变本加厉。
这次跟父母斗争的事儿,曲灵也是才知道的。之前两个人一个上班一个上学,平时在一块的时间少了,交流自然就没有以前那么频繁,随时能了解彼此的情况了,而且那时候曲灵刚毕业,正准备着入厂考试的事儿,梁爱勤不想让她分心,就没跟她说。
还是前两天跟父母闹得太僵,心里头实在是难受得紧了,才跟曲灵倾诉的。
当时,曲灵脑袋里下意识就开始代入自己,想着解决方法,但前提就是不能和父母的关系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均州铁矿是个相对封闭的小社会,一个人的名声不好,在日常生活当中,工作当中,都会受影响,不管是评职称还是先进,名声、口碑都是个非常重要的考核因素。在不涉及阶级斗争的情况下,绝大多数干部职工们的心里头,父母和子女之间闹翻,不管实情如何,都是孩子的问题,就是不孝敬父母,不尊重长辈,天下无不是的父母。都是当了父母的,谁会从孩子的角度考虑问题呢?
还有就是,梁爱勤对父母,不是说不疼爱这个女儿,只是跟两个儿子放在天平上称一称,梁爱勤那点重量几乎不值一提,好似生这个大女儿出来,就是为弟弟们做奉献的。但不得不说,有父母,有弟妹,真遇到事情,就会有人给出头,也没人会轻易欺负你。
这是曲灵真切的个人领悟。
怎么能在不闹翻的情况下,将梁爱勤的利益争取回来?曲灵暂时没有太好的办法,不过她再次叮嘱梁爱勤,“千万别冲动,也别冲动之下说出什么不可挽回的话来。咱们一起想办法,肯定能更好地解决问题的。”
梁爱勤点点头,笑着说:“行,听你的。你也别太为我操心,刚进厂,工作重要。”
曲灵点点头,便跟梁爱勤告辞回家吃饭,等会还得去厂区小礼堂开交流会。
到达小礼堂时,先到的同事们正将板凳围成圆圈。小礼堂四边的窗户都打开着,傍晚的凉风吹进来,形成对流风,将白天残余着的热气吹散,十分舒爽。
曲灵连忙上前,也帮着摆凳子。
负责“青工营”思想政治工作的是均州铁矿的军代表,叫关牧春,是个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交流会准时开始,他按照花名册点了名。
一共三十二名新职工,实到二十九名,有一名下午中暑被送去了卫生所,症状比较严重,从卫生所出院后,就去家里休息了,据说头晕、恶心,恐怕明天也上不了班,还有两位,据说是厂领导找他们有事儿,被临时叫走了。
关牧春微微蹙眉,大概是不太高兴有人从他这里抢人,不过也没问到底是哪位领导抢的人,他将手上抓着的报纸在空中挥了挥,说:“交流会的第一个事项,一起学习日报,看看主席给我们传达了什么指示,有什么政策发布,国内外发生了什么大事儿。”他扫视了下众人,问:“哪位同志口才比较好,主动给大家读一下报纸。”
曲灵立刻举手,却有人比她更快一步,举手的同时,喊了一声“我”,就站了起来。
曲灵看过去,是个很标致,身材匀称的姑娘,大概十八九岁,头发上和衣服上还沾了尘土和树叶,上衣和裤子也是灰扑扑的,满是补丁,显然是穿着干活的衣服,没清洗就来了。
“李月梅是吧,就你了。”关牧春将报纸递过去,李月梅蹦跶着走过去,将报纸接过来,有些得意地往曲灵那边看了一眼,而后站在圆圈的正中,摊开报纸,清清嗓子,大
声朗读起来。
这位李雪梅不是均州铁矿的职工子弟,不知道是通过什么渠道进来的,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对曲灵充满了敌意,跟别人说话时,都亲切友好,偏偏对着自己的时候,就是夹枪带棒,语带讽刺。
要不是之前曲灵真的没见过她,真怀疑自己是不是跟她结了仇。
这次的好机会被人抢走,曲灵懊恼,棋差一招,看来自己的道行还是差了些,不过,很快她就又振奋起来,得跟这位李月梅好好学习才行,俗话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她针对自己不要紧,有句话叫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曲灵挠挠耳朵。李月梅的声音洪亮,震得人耳朵直发发痒,只是,普通话不太标准,s和shi分不清楚,语调激昂,时不时就有破音,望着那厚厚的报纸,曲灵寻思着她的嗓子不知道能不能支撑到读完。
果然,不一会儿,李月梅的嗓子就哑了,气息明显短了,声音低了,语速也慢了,好似忽然泄了气一般。
军代表关牧春皱皱眉头,在李月梅读完一篇,即将读下一篇的时候制止了她,说:“你先休息,还有哪一位同志自告奋勇给大家朗读?”
曲灵不能再错过这个机会,立刻站起来,说:“我来!关代表,我初中和高中都是学校宣传队的,下乡给农民同志们表演节目的时候,也经常担任报幕员的工作,能给工友同志们读报,我感到非常光荣!”
关牧春脸上就露出丝笑容,说:“你这小同志觉悟很高啊,那就你来吧。”
曲灵:“保证完成任务!”说着,就去李月梅那里拿报纸。
李月梅脸上虽然挂着笑容,但任谁都看得出来,她很不高兴,看向曲灵的目光有些咬牙切齿的,曲灵伸手去拽报纸,她抓着不肯放。
曲灵笑,说:“月梅同志刚刚辛苦了,你休息一会儿,我来接替你的工作,继续为工友们服务。”
初次见面的时候,曲灵是管她叫月梅姐的,李月梅白她一眼,说,都是革命同志,叫什么哥哥姐姐的?谁是你姐姐,攀亲戚呢?叫同志!
确实,月梅同志听起来更加正式。
李月梅这才将报纸松开,狠狠瞪着曲灵。
曲灵才不在意,将报纸拿在手里,小声清清嗓子,开始继续朗读。
两人的这番官司,就在几秒钟之内发生的,别人并没有发现两人之间的波澜。
很快,大家就被曲灵的声音吸引。
曲灵的声音并不过分的大,也不尖锐,读报的时候,能够根据语境,时候而平缓、柔和,时而激昂有力,普通话标准,音色优美,让人不由自主地沉浸其中,极为享受,不少人都不自觉地闭上眼睛聆听。
李月梅偷偷观察着对面工友们的反应,一口小白牙都快要咬碎了。
第一天见到曲灵的时候,她就觉得自己是遇见对手了。她原本对自己的外貌、谈吐、思想觉悟等等,都是非常满意的,誓要到均州铁矿这个土了吧唧的地方当个“鸡头”。
她家里有些背景,但架不住政策的要求,熬到不得不下乡的年纪,去了距离均州市比较近的农村插队,在农村待了一年,就托关系弄到了均州铁矿的招工名额。
她是看不上均州铁矿工作环境的,这里只不过是她的一个跳板,只要再熬两年,她就会被推荐去上大学。
虽然工农兵大学生们的分配原则是“哪儿来哪儿去”,但架不住她家有关系,到时候走走门路,留在大城市也不是不可能,再不济,也能调去均州更好的单位,实在不行,还能去厂里最好的部门,文工团。
虽然家里有关系,但李月梅知道,自己的表现也必须得过得去,不然的话,又会像招工似的,被人举报到知青办,好不容易才压下来。
所以,她是牟足了劲儿想要成为“青工营”里最出彩的那个,谁知道,却遇见了一个曲灵。
这个曲灵长得好看,身材高挑,比自己要高了一个头,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只是她自己小心思作祟,不喜欢比自己长得好看的姑娘,更重要的是,这个曲灵太会表现了!
积极帮着同学拎东西,给不熟悉均州铁矿环境的新职工们做向导,对于均州矿的历史、大事件、劳模们的先进事迹了如指掌,特意在领导经过的地方,给大家做介绍,引来领导们赞赏的目光……
这都是自己应该做的啊,可都被这人给抢先了,从那时候开始,她就知道,自己遇上对手了!
瞧瞧,大家伙听多认真?真是气死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