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棠终于稍微缓过神来,“没什么,今天碰见你哥哥, 听他说你受伤了, 所以我给你发了消息。”
“谢谢你的关心。”他温声说。
“你现在好一点儿了吗?”
“不太好。”
燕棠脑子里搜索了一遍慰问的话, 缓缓开口:“那你要好好休息。”
“嗯。”
这话说完,电话两头都安静下来,只听得见对方细微清浅的呼吸声。
过了一会儿, 那边又问:“我现在就在莫斯科做康复, 你后天有空吗?”
燕棠从一旁的被子里摸出ipad, 点开日程看了一眼。
真是不巧,她后天要去找一位叫做塔季扬娜的作家和她的代理商谈翻译版权的事情。
塔季扬娜常年旅居世界各地,实在太难约了,是她追了三四个月才逮着人回俄罗斯探亲时定下的日程。
她盯着自己的日程没吱声,随后听宋郁平静地问:“又不方便吗?”
见面这件事真有些尴尬,其实这两年里,宋郁每半年都会回一次莫斯科看望外祖父母, 抵达的时候也会问她有没有空,要不要见个面吃个饭。
他发来消息的语气明显看得出只是叙旧的意思,可也不知道是不是天公不作美,他每次来,燕棠恰好就有事,要么是和朋友约好了去别的地方旅游,要么是碰上学期考试或者是翻译交稿截止。
不巧的次数多了,就有点儿像她故意躲着他似的。
燕棠不得不诚实地说:“我那天要飞去摩尔曼斯克谈事。”
那边安静了几秒,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以为对方要挂电话了,却没想下一秒又听他轻巧地说:“抱歉,刚才在看日程。正巧我和朋友们也准备去那里玩。既然都在一个地方,我请你吃个饭吧,你具体哪天有空?”
燕棠觉得这实在是很巧。
她眉头皱起,转念又想摩尔曼斯克的九月正好是看极光的好时候,许多人都选择这个时候过去旅游,似乎也不奇怪。
于是这顿饭就这么定了下来。
燕棠本科时在莫斯科交换,最远只去过一次圣彼得堡,其余时间全部在图书馆埋首苦学俄语。
那时她没见过太多东西,对更远的地方有种天然的恐惧感,但这玩意儿纯粹就是一个祛魅的过程。她在大四那年跟着宋郁飞来飞去,发现出远门也不过如此。
这两年居住在莫斯科,燕棠开始独自去许多地方游玩,去年刚去过一趟摩尔曼斯克,算是熟门熟路。
摩尔曼斯克在俄罗斯的西北角落,位于北极圈内,往西是芬兰,往北就是北冰洋,北大西洋暖流淌过海岸,让这里成为世界知名的不冻港。
这里是个旅游的好地方,但因公出差来这里就完全是另一种心情。
九月虽然不下雪,但是雨多风大,燕棠坐的是小型客机,抵达这天恰好碰上降雨,临近降落时颠簸了好一阵,一出机场立刻冷到想大叫。
塔季扬娜住在市区,两人约在她家见面,燕棠定了离得最近的一家商务酒店,这晚就近找餐厅吃了顿饭,捧着杯热茶在酒店房间里开始写立项策划书。
前期找章叙慈和玛莎这两位大编辑聊,只是碰了下可行性,在基金会系统里完成了立项登记,意味着各部门可以配合她进行一些初期工作。但项目真正开始,还得等策划书在基金会的项目管理组审核通过。
基金会这些年相当于在中俄文化市场当中间人,一边对接译者和作者,另一边整合出版社资源,内部对接效率很高,是个很不错的平台,但相应的是要求也非常高,如果看不到销路,点子说得再好听也没用。
燕棠列了几位要预先谈合作意向的作家,为首的就是塔季扬娜。
她之前那本译作《苦月亮》就是塔季扬娜写的,在国内销量很好,也给燕棠带来一笔可观的收益。如果她这次项目里包含BB囍TZ的作家有国内的销售作品先例,策划书过会概率会高很多。
第二天下午,燕棠带着自己的译作、精心准备的小礼物和最新版本的策划书敲开了塔季扬娜的家门。
尽管她们已经通过邮件联络多次,这还是两人第一次见面。
塔季扬娜有棕红色的头发和碧蓝色的眼睛,不笑时有着斯拉夫人特有的严肃,一笑起来就变得很随和。
“Yana。”她和燕棠拥抱了一下,“你的样子和我想的一模一样。”
燕棠也笑了,“你也是,真高兴能和你见面。”
和作家打交道,尤其是和有个性的作家打交道,一定不能立刻谈正事,那显得太过功利。
燕棠在这上面吃过亏,和塔季扬娜坐下来后没有着急,而是跟她漫无目的地闲谈。
大概是早就通过文字神交,译者和作者之间有一种奇怪的共鸣感,两人迅速地熟稔起来。
从旅游见闻聊到文学作品,从俄罗斯历史聊到美学风格,又从咖啡和茶的口味聊到睡过的男人。
“你只有过一个?”塔季扬娜端着茶杯,眉毛扬起,“中国人?俄罗斯人?”
“中俄混血。”
燕棠把塔季扬娜的作品都读完了,对她直白的风格毫不意外,为了和她搞好关系,倒不介意提起以前的事情。
“那你很有效率,我喜欢每个品种单独尝一次。”塔季扬娜笑着说:“他是做什么的?不同职业的男人也很不一样。”
“是位格斗选手。”
塔季扬娜忽然用一种惊讶的目光将她从头到脚又扫了一遍,给她又倒了杯茶。
“谢谢。”
燕棠端起茶杯刚喝了口茶,又听见塔季扬娜说:
“我最喜欢和有个性的人打交道,比如像你这样的,小小的身体,核弹一样的能量。”
一口茶水入喉,还没来得及进入肚中,反把燕棠呛得昏天黑地。
塔季扬娜了解《苦月亮》在中国的销售情况,对燕棠和基金会都信得过,为人相当爽快,直接给自己的代理商发了消息。
还未谈及策划书一个字,合作意向就这么顺利地确定下来,剩下的流程由基金会的法务部会牵头进行。
燕棠本来以为和塔季扬娜的沟通会至少持续两天,毕竟作家们对自己作品的各种权属都相当小心,还特意在摩尔曼斯克订了两晚的住宿,和宋郁约好的见面也定在第二天晚上。
事情提前顺利结束,她心里特别高兴,在晚上把后续对接事项通过邮件发送给基金会负责部门,直接给自己放个假,准备第二天在摩尔曼斯克转一转。
燕棠上次来摩尔曼斯克是在冬天,这座城市被风雪覆盖时,白天是灰调,傍晚是蓝调,夜里就进入沉郁的黑色。
街边的房子常常是高饱和度的蓝色和橙色,但重工业仍然是这座城市的基调,高耸的烟囱冒着滚滚浓烟,更高的灰白色建筑墙上是带着红星盔帽的战士画像。
在不冻港一旁的高地上,巨大无比的阿廖沙纪念碑,像一道高大沉默,强悍坚毅的卫士,从1974年开始伫立在这里,迎着巴伦支海上飘来的风雪,纪念着战争的胜利。
燕棠在下午坐车抵达绿角,顺着高坡独自走到阿廖沙纪念碑边。
这里地势高,一眼就能看见停泊在港湾处那艘黑白色的列宁号核动力破冰船,往更远处眺望,能俯瞰整座城市。
摩尔曼斯克昼短夜长,下午三点多已经天色将晚,天空是粉紫色的。
她只身站在这里,周身所有事物都巨大无比,只有她的身体是小小一个,若是拉远了看,就是这壮阔画面中一个不起眼的小黑点。
但燕棠却不觉得自己渺小,她已经完全沉浸在一种历久弥新的英雄主义之中。
一阵风吹来,把她乌黑的头发吹得在空中飞扬,也把不远处那叫着她名字的声音吹到了她的耳边。
燕棠回头。
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长长的坡道上。
他穿着黑色的风衣,浅棕色的头发被风吹起,露出斯拉夫血统特有的白皙面庞。
舒展的眉眼,高挺秀致的鼻梁,稚嫩的痕迹已褪去了大半。
宋郁冲她露出一个笑。
“没看到消息吗?我说要过来接你。”
车抵达餐厅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九月是帝王蟹的捕捞季节,餐厅里的蟹大只又鲜美,做法也多得很,蟹肉汤、蟹肉面、整盘蟹腿一起摆上桌,相当壮观。
“还有什么想点的菜吗?”对面的男人问她。
燕棠抬眼看向他,笑着摇摇头,“可以了。”
她心里默默想:宋郁变化真大。
不过是两年而已,他现在看上去举止得体,说话稳重,和当年那个偶尔喜欢使坏逗人玩儿的男孩儿很不一样,有那么一两个瞬间和他哥像极了。
“现在中国应该已经开学了吧?你不用上课吗?”燕棠问。
“前三周还在退换课阶段,没有考勤,之后又是国庆假期,所以我暂时不着急回去,可以专心在这里做康复训练。”
和宋璟不一样的是,宋郁现在仍然很爱笑,不过这笑多数时候是温和浅淡的。
如果聊到有趣的地方,他会笑得更开心一点儿,眉眼间生出一股动人的风流,比少年时候还要迷人。
“我后来才听说你签约的机构是我家的文化基金会。”他说。
当年宋郁提及家世的时候,说得都很模糊,燕棠只知道他家涉及文化产业。之后她跟他提起要去莫斯科接受培训,宋郁连细节都没多问就一股脑激烈反对,后来他直接被宋璟带走,三个人没多说几句话。
“嗯,很巧。”燕棠温声说,“你哥哥上次见到我,看上去也是很意外的样子。不过这个行业很小,碰上也是正常的。”
“不过我倒是没听哥哥提过你,你们这两年经常打交道?”
“不会。”她笑了,“我和你们签的是合作合同,严格来说你们是我的甲方,你哥又是管理层,没有碰面的机会。上次遇见他纯属是意外罢了。”
两人在餐桌上聊的都是工作近况,宋郁听说她想单独做项目有些惊讶。
“做翻译不好吗?你现在应该在业内有些名气了吧?等毕业了工作地点都很自由,报酬可观,基金会也会持续提供资源……”
燕棠点点头,又含蓄地说:“还是有局限性的。”
如果想要有更稳定的职业生涯,自然最好是进入基金会内部任职或者加入某家出版社,成熟的平台里现有资源更丰富。
不过她这两年没有白费,除了学习和做翻译之外,一直在读书和逛书店,积累越多,思变求进的方向也越来越清晰。
笔译这份工作做到头,其实仍然算是付出劳动换取报酬,虽然因为有知识和技术加成,到手的钱还算可观,但长期来看不算特别稳定,选择翻译作品时也必须遵循基金会定下的出版计划,说到底还是拿钱干活。
如果她能直接和出版社合作推图书出版品牌,凭借对翻译质量的把控能力和足够好的文学品位,只要能在国内打出一条路,那事业就会再往上翻一层。
一顿饭结束,餐盘撤下,侍应生端上银色茶具和点心,给两位客人倒上红茶。
茶水滚烫,冒出袅袅白烟,宋郁透过这层若有似无的水汽注视着对面的女人,听她有条不紊地说着对行业未来的判断。
他听别人讲话的时候,还像以前那样专注又认真,长长的睫毛半垂下,漂亮的眼睛凝视着她。
燕棠说着说着,忽然对上宋郁的视线,恍惚了一秒。
旧日重现和往日不再的感觉矛盾地重叠在一起,让她心口微微滞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