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惹我烦心的,可不是他。”薛秉方冷声道,“而是你们俩。”
“前些年我去法国疗养,你们趁着我不在,暗地里做了些有辱家风的事。如果不是小瞻告诉我,我要什么时候才能知道?”薛秉方语气很重,眼神里满是失望。
薛朗锋心里一沉,看来薛瞻是将当年的事也全都告诉了薛秉方。
薛秉方生气,也在薛朗锋意料之中。
毕竟父子二人风格完全不同,薛秉方小时候曾经吃过苦,习惯平等待人,与三教九流都打交道。而薛朗锋却是从小金尊玉贵长大,接触的都是上流社会的人。
“爸,您至于这么说我们吗?”薛朗锋不太服,“时代不同了,不按您那老一套做事,就是有辱家风?”
“那你先解释一下,什么叫‘这种家庭’?”薛秉方怒极反笑,“家里开着花店,普通家境,就是低人一等。那咱们家以前呢?是不是更低人一等,配不上有你这么高贵的子孙?”
“数典忘祖,说的是你们吗?”薛秉方正色反问。
如果不是薛秉方提起,薛朗锋是不愿想起的。
薛家祖籍南城,最初一贫如洗,世世代代做的都是木匠。是从薛瞻太爷爷那辈开始,远赴香港经商,一步步越做越大。那时薛瞻的爷爷薛秉方也已经长大成人,父子俩在香港创下基业,积累了大量原始资金,过上了富裕的生活。
改革开放后,薛秉方带着妻儿从香港回到南城,继续经商,创办公司。等薛朗锋成年后,更是以全部财产支持他创立朗锋集团。
可以说,薛家就是从小小的木匠做起的。
做人不能忘本,薛秉方讲起薛家的从前,望着薛朗锋那逃避的眼神,明白他早就忘了本。
他这唯一的儿子,自诩为天生的贵族,从来不提祖上的过去。乃至于在孙子的婚事上,也是只愿跟所谓的上层豪门联姻,生怕冲淡了贵族血统。
“朗锋,门第没有那么重要。往上数三代,不够就再数几代,谁家祖上没有落魄时候?”
“你也不是什么天生的贵族,你就是木匠的儿子。这也并不丢人,咱们薛家能从小小木匠做起,走到今天,不也证明了无论出身如何,只要敢拼敢做,都能做到出类拔萃,出人头地吗?”
“也真不知道你脑子里这些年是怎么就……堆了些陈腐的思想。”
“还有你。”薛秉方看向儿媳秦宛若。
“秦家应该没有教你这些拜高踩低。你父母都未必有你这些想法。”
“你倒是做事积极。可你实际上是最没有主见的,只一味从朗锋的角度想事情。”
“知道朗锋讨厌底层的人,就把小瞻身边家世普通的朋友全都扫除干净。”
“你倒是真会听他的话。也不论对错,一概站在朗锋那边,只是苦了小瞻。”
在法国庄园休养数年后,薛秉方回到薛家,对着家人真是有说不完的话。
只不过不是关怀言语,而是数落和教育。
“你们染上了势利眼的毛病。可我小时候过过苦日子,知道普通人勤勤恳恳过日子的不易。我也没打算说服你们……”
在夫妻俩面前,薛秉方眼神逡巡而过,终于说到正题:“我知道你们心里在想什么。小瞻是你们的儿子,只有你们能管,否则又要说我事多。那我就不管了。但你们是我的儿子儿媳,我还是有资格约束教育的。”
“爸,您这是想要干什么?”薛朗锋察觉到不对劲。
“也没什么。”薛秉方笑了笑,“反正你们俩现在都正式退下来了,闲来无事,跟我一起去看看小瞻正在做的几个工程吧。”
“爸,您一把年纪了,还要上工地?”薛朗锋连忙阻止,“算了,您想训我们什么,我们都听着,可别拿身体开玩笑。”
“你们老了,我可没老。”薛秉方心思已定,不为所动,“我是一定要去,还想找点事做。你们要是犯懒,也可以不去,我一个人去。”
薛朗锋胜在孝顺,父亲都这么说了,他不得不妥协下去,连带着也拉上妻子,好声好气道:“爸,我们去就是了,我们什么都听您的。”
而薛秉方才是真正的老狐狸,不费吹灰之力,就按事先计划好的,将儿子儿媳带出了门。
他们接连看了好几处工地,基本上都没怎么下车,这些薛朗锋也熟悉,以为薛秉方是想走马观花,看看薛瞻做出的成绩。
眼见着看得差不多了,薛秉方却又直奔最后一处,到了地方后,薛朗锋夫妇才知道,来的是“桃源工程”。
“桃源工程”如今虽然还没正式启动,但小范围的修缮好像一直没停。
毕竟这里还有正常营业的店铺,时不时就有转让,而老旧的装修往往都会被改去。
车是停在“许你一枝花”旧花店的门口的。有几个薛家的人正在清理店外的环境卫生。
看到那辆豪车时,他们有些不可思议:怎么集团的老董事长,带着夫人与快八十岁的父亲,亲自来视察了?
薛朗锋面色僵硬,简单跟他们打了个招呼,就跟着父亲走进花店。
薛秉方让其余的人都先走了,只有他们三个在花店里。
花店门口那道七年前就不太结实的红木门,在岁月的洗礼下,已经老旧到无法使用。
薛朗锋好像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他是在带着他们夫妻俩,把这荒废的花店重新弄出个样子。
来时就答应了,一切都听薛秉方的,现在自然无法反悔。
在薛秉方的指挥下,薛朗锋与秦宛若开始试着拆除那破损的红木门。
可他们有太久不曾做过体力劳动,又根本没接触过拆门,笨手笨脚、不得要领,很快就是满头大汗。
一件简单的事,他们做起来,却像是在接受劳动改造。
薛秉方坐在一旁,看着他们,又看了看薛瞻发来的微信消息。
是了,从一扇门开始。
由他们亲手破碎的,也该由他们亲手拼凑起。
第70章 新绿
南城的十二月, 其实已经入冬。今年虽还没下雪,可气温倒是实打实降下来了。
花店里没有暖气,薛秉方坐在室内, 倒也还好,薛朗锋与秦宛若就站在门口,额头出了汗, 可手却觉得冷, 两相对比,更觉得难受。
薛朗锋一辈子也没干过这种体力活,轻易就失了耐心,停下手里的动作,转头看向父亲:“爸,请专门的人过来卸, 不是更方便?”
“哪需要那么费事?”薛秉方看了直摇头,“先听我的,从工具箱里换个螺丝刀去, 做事多动点脑子,别心浮气躁,笨手笨脚的。”
被父亲这样嫌弃贬低, 薛朗锋却一个字也不敢抱怨。
因为父亲说的是实话,他确实干不来这些,只有听着父亲的指挥与教导,一点点学着来。
秦宛若在旁边帮薛朗锋递工具,两人分辨了好几种螺丝刀, 最后挑了合适的, 重新上手,去把门和门套合页处的螺丝一颗颗拆掉。
“慢着点。”薛秉方眼见着拆到最后一颗螺丝了, 提醒做起活来很是呆板机械的薛朗锋,又招呼起秦宛若,“宛若,你在另一边扶着点,当心门坠下来砸着你们。”
最后一颗螺丝很容易被卡住,多亏薛秉方这经验老道的木匠提醒,两人顺利将门拿掉了,开始拆门套。
这需要费些力气,薛秉方这时也来了,手里拿着榔头,借由一股巧劲儿,把外侧的门套取了下来。
薛朗锋年轻时,就对父亲在谈判桌上的游刃有余神态很崇拜,后来自己做生意,扛起薛家大梁时,最初阶段也是在模仿父亲。
如今,父亲做起曾经的老手艺,这些在他面前,还是第一次展现,仿佛是一样的游刃有余,有种尽在掌握的踏实感。
薛秉方拿下外侧门套后,薛朗锋算是第一次观察到门套的内部结构。薛朗锋将螺丝刀插入缝隙里,像曾经学父亲经商手段一样,如今也学着像父亲一样借用巧劲拆除门的零件。
薛秉方看他们渐渐会了,也就收了手,坐在靠里处,看着他们忙活。
“爸,这门我们全拆完了。”薛朗锋松了口气,事情成功做成了,他好像也有点成就感。
但薛秉方看了眼,却只觉得差强人意:“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你们这水平……还差得太远太远。”
又道:“要是按当年我挑徒弟的标准,你们过来干一天,就该收拾东西回家了。行了,你俩抓紧把店里的卫生打扫出来吧。”
嘴是有些毒的……
薛朗锋感觉,自己儿子薛瞻的好口才,似乎都是自己父亲隔代遗传的。
没法顶嘴,薛朗锋只默默跟妻子一起,做着些清理店内地板卫生的活。
这里原先应该是很干净的,但门窗都有点问题,闲置的这些年来,风吹雨淋,室内全是灰尘,积了很厚。
薛秉方带来的工具齐全,单纯的打扫地面卫生是最没有技术的工作,两人很快就投入其中。
而在他们忙碌的同时,薛秉方却正专注地盯着手机。
薛瞻为了装修能合许佳宁心意,给许佳宁推了爷爷薛秉方的微信。
许佳宁对薛瞻爷爷的印象,全来自于薛瞻的讲述。她知道薛瞻高中时就是跟着爷爷学的国画,也知道他爷爷和他父母不一样。
她对薛家人还是抱有戒备警惕,可她也相信薛瞻的话,相信薛瞻的爷爷对她抱有善意。
许佳宁得知正是薛秉方在帮着装修分店,其实很惊讶,加上微信后,就劝说起来:“爷爷好,薛瞻说您在帮忙装修,可这是不是太累了?找团队装修,您在旁边指导一下就行了。”
她知道老人家是一片心意,听薛瞻讲起他爷爷从前是技艺精湛的木匠,但没见过薛秉方,不知道他身体状况具体如何,单听他的年岁,就很为他担心。
薛秉方不会拼音,一切都还是手打,慢悠悠地回复:“没事,我自己带了团队的。”
许佳宁等了挺久,才收到回复,这时也反应过来,上了年纪的人手写打字很费劲,赶紧发语音引导薛秉方:“爷爷,您看咱们聊天框左下角,有三道小圆弧,您长按住,就可以发语音给我啦。这样比打字省事。或者您直接给我打电话,点我头像,然后点音视频通话。”
薛秉方是会发语音的,只是不熟练,有了许佳宁这么细致地又说一遍,他就想起来了。
收到许佳宁发来的语音后,他直接点了语音条,把声音开到最大,在扬声器下,薛朗锋与秦宛若都听到了。
薛秉方还笑着回复语音:“好好好,谢谢佳宁教我,我会了。不过电话就算了,干活不方便,咱爷俩就发语音吧。”
“好的。”许佳宁轻快回道,“您的团队怎么样呀?是薛瞻选的吗?”
薛秉方继续超大音量听完,然后望了眼薛朗锋与秦宛若,摇摇头回道:“算是小瞻选的吧,不咋地。”
闻言,薛朗锋与秦宛若脸色都是尴尬一片。
许佳宁不知情况,还在专心为薛秉方分析,有点发愁又疑惑:“团队不行的话,可以早点换了,薛瞻一直挺细心的,怎么还踩坑了?”
“没事,有我在呢,会教他们。”薛秉方笑呵呵的,“其实也能凑合着用。”
许佳宁联想到,薛秉方大概是不忍心解雇人,不禁感慨:“爷爷,您还是心善呐。”
听到这句话的薛朗锋夫妇,握着扫把的手一顿,脸色好像更僵了。
有些事,就是术业有专攻。在商界叱咤风云几十年的人了,在这小小的花店里,却变得束手束脚,是绝对的笨拙愚钝。
“不说他们了,咱们可以商量一下,你想要什么样的效果。门我还是定了红木门,感觉好看。”薛秉方道。
“我也觉得。我是想契合主题色,整体是黑色为主调,但那样显得太沉闷了。偏红色的门能冲淡一些,看上去会更舒服。”许佳宁答,“而且我的花店叫‘红豆’,家里的旧花店从小到大一直也都是红木门,这是肯定不会改的。这些薛瞻应该也知道,是他跟您说过吗?”
有很多东西,是久经岁月,仍不愿变更的。
“是啊。”薛秉方温声回道,“我还在法国时,就经常听小瞻说起你的花店是什么样子了。感觉要么就是经常去,要么就是心在那里,记得深。”
又或者,是二者的统一。
“我看你俩有默契,能想到一处,真好。”
薛秉方很是喜欢许佳宁,跟她聊天时,她显得很自然,并不扭扭捏捏,聊起装修,也很专业,是那种很踏实严谨的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