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定要为病人捐献肾脏吗?”
“确定。”沈言非乌木般的眸子望向白色的墙面,知道这是医院规定的例行谈话,回答地简单又笃定,只想快点走完程序。
林奕维点点头,明白他的意思,又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手术需要通知家属吗?你可以留下家属的姓名和电话,由医院的工作人员……”
“不用了,谢谢”,他淡漠地拒绝:“我没有家属,唯一的亲人是阿笙,她已经知道了,不用通知。”
林奕维握手的笔一顿,眸色诧异地望了他一眼,没想到他竟然会是这样的家庭。
“对不起,是我冒昧了。”意识到不对,他连忙道歉。
“没关系”,沈言非毫不在意:“不说这些了,继续吧。”
林奕维点了点头,合上手上的文件夹,声音冷静:“确认完了,一会会让麻醉师先给你打麻药,在此之前,如果你觉得后悔了,随时可以叫停,但是麻药打了之后,就没有反悔的机会了,明白吗?”
话音落,沈言非几乎想都没想:“开始吧。”
林奕维了然,也没有再多言,转身跟麻醉师和主刀医生交代了几句,准备开始手术。
等待过程不算长,可一个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面对未知的风险,心里总是有几分忐忑,不知不觉间忽然想起沈家败落、父亲去世那一年,他从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一夕之间变成了四处流窜的躲债人,那些人侵占了他的家产,害得他父亲锒铛入狱,还故意给他安上了这辈子仿佛都还不清的债务,找了一堆催债人四处对他围追堵截。
那时候又恐惧又难受,就像现在一样,对未来感觉到迷茫,不知道将来又会有什么未知的厄运在等着他。
也就是在那段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他第一次来到清雅中学,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学校,遇到了像满月一般灿烂皎洁的女孩。
他从来没告诉过她,从见到的第一眼就已经开始心动,只是那时候秦姨告诫他,以他那时候惨淡的身份,是没有办法跟她在一起的。
他懂得的,于是收起了喜欢,远远地看着,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当然,偶尔也会在一个人的时候悄悄想,要是她也能喜欢自己,该多好。
没想到,多年之后愿望成真,她真的又来到了他身边,更没想到,因为自己的疏忽大意,又将她推远。
人最难过的,不是从未拥有,而是拥有过又轻易失去了,回忆中最痛苦的莫过于,他曾经拥有过月亮。
下一秒,眼前又出现了他进手术室之前,她哭倒在地的模样,一瞬间,他好像没那么忐忑了,他这才察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瞬息万变的世界变成了只有两个简单的界面,她爱着他,他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她不爱他,他活着好像也就失去了意义。所以,能再一次的得到她的关心和在意,能永永远远抓住她的心,让她记住自己永远不忘记,哪怕是死在手术室里,都是值得的。
这一刻,他整颗心都安静下来,静静地等着麻醉后陷入沉睡。
一旁的麻醉师也做好了准备,刚向这边走来时,门外响起一阵“咚咚咚”急促的脚步声。
林奕维有些不爽地皱了皱眉头,手术室里操作细致又精密,容不得一点错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每个进入手术室的医护都会尽力保持安静和镇定,究竟是谁这么急切?刚准备去问,一旁地护士已经急匆匆地走到他身旁,递上手机:“林教授,院长电话。”
“嗯?”林奕维怀疑地看了她一眼,手术室里已经全面做过消毒,这时候接电话免不了又要重新走一遍流程,如果消息有误,会严重耽误病人的时间。
可眼前护士表情焦急严肃,不像是在开玩笑,于是他只好拿起还亮着的电话:“喂?”
“林教授”,电话里传来江城医院院长熟悉的声音:“已经找到匹配的肾源了,手术终止。”
他握着手机,怔了片刻,摇摇头否认:“不可能,在这之前我已经在周边都问过一遍,不会有的,这消息有误。”
如果真的有肾源,他早就弄过来了,就没有后面让沈言非配型的事了。
院长被否认也不生气,耐心地跟他解释:“公立医院确实是没有了,但是江城私立医院刚刚有位死者签订了遗体捐赠,那边的主任袁京听到沈先生的消息,立即进行配型,没想到配型成功,刚好可以移植。”
听到这个消息,他长长舒了一口气,走到沈言非身边,看着躺在手术台上脸色苍白五官却依旧锋利耀眼的男人,低下头拍了拍他的肩膀:“起来吧,没事了。”
沈言非愣了一下,不清楚是什么情况,沉着声音:“怎么了?”
林奕维推了推鼻梁上的金属框眼镜:“你朋友找到可以配型的肾源,你可以起来了。”
他一边说着,旁边的麻醉师和护士也都开始收拾东西,沈言非这才感觉到他并非是在开玩笑。
想起刚刚接到需要肾源的消息,他就和孙助理交代了一声,叫人去找,没想到找到袁京那里,事情居然成了。
护士和麻醉师收拾完东西,很快离开了手术室,留下沈言非一个人一脸懵逼。
突然不用做手术了,一瞬间他也有些分不清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好了”,林奕维看着他,伸手指了指前方:“沿着这条道就可以出去了,路上注意不要误进别的手术室。”
“你先出去吧,我换身衣服再出去。”
“好”,沈言非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却觉得整个人有点恍惚,今天一天,经历了太多转折和起起落落,让他有一瞬间分不清现实和真假。
迷迷糊糊走了一路,很快就顺利地走出了手术室,来到了手术室前的等候厅。
晚上10点,医院里原有的熙熙攘攘已经撤离,空荡荡地大厅里现在只剩下苏予笙一家还在焦急等着。
沈言非一路往前走,在离大厅还有几步距离的时候,他隐约听到苏予笙的声音,一瞬间浑浑噩噩的神经一瞬间被幻想,他想快走几步,立即走到她身边去拥抱她。
可刚跨出一步,却又有些犹豫了,开始有些怀疑之前她对他表现出来的在意,是不是因为他要去救苏予航,也只有他能救苏予航,她才肯给好脸色?
现在肾源问题已经解决,她已经不需要他了,是不是马上又会恢复到之前的冷漠?
如果是之前,他也许能忍受,可是今天他重新感受到了她的关心和在意,感受到拥她入怀的温暖,和拥抱之间彼此热烈的心跳。
再一次感觉到久违的温暖,他恨不得将她整个人都揉进怀里再也不放开,又怎么能忍受她的冷漠?
想到这,他彻底犹豫了,甚至开始退缩,想着要不就不要靠近吧,不靠近就不会看到她冷漠的没有温度的眼睛,留住最后一次拥抱的暖意。
他喉结动了动,刚要转身离开,一旁经过的年轻护士却认出了他:“沈先生?”
他沉默看过去,对方却一脸惊喜:“哇,真的是您,我是您的粉丝,没想到居然能在这里碰到您!”
沈言非点了点头示意,刚准备离开,旁边的大厅却突然传出一声熟悉的女声:“言非?!”
他诧异回头,却看到大厅里穿着一身白色羊绒大衣的苏予笙像只兔子一样,睁着杏仁般圆圆的眼睛,忽然不过一切地向他这边奔了过来,长长的黑发在后面扬起好看的弧度。
他不明就里,刚准备问她要做什么,就看到直直冲过来,一把抱住自己,巨大的冲击力带着他向后仰,他却手臂暗自使力,不动声色地稳稳接住了她。
熟悉的山茶花的香味幽幽袭来,让他有些恍惚,他们之间,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过这么激烈的拥抱,一切来的太突然,他怔了好几秒,才发现她的眼睛是红的。
“明明出来了,为什么不过来?”拥抱过后,她从他的怀里抬起头,仰着脸问他。
沈言非沉默,乌木般的眸子闪过复杂神色,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因为害怕看到她的冷漠态度,所以不敢靠近?
想完,才意识到,她刚刚扑过来的样子似乎并不算冷漠。
“你没事就好”,见他不回答,她睫毛抖了抖,几乎又要哭出来,眼睛一遍遍在他身上看,反反复复念了好几遍没事就好”。
“对不起,我没有帮到予航。”他想了想,才闷闷开口。
苏予笙看了他一眼,叹息道:“沈言非,小航在我心里重要,你在我心里也重要,现在不是扮英雄的时候,不是非要用你的命去换小航的命,现在肾源已经有了,皆大欢喜不是吗?”
沈言非一愣,憋在心里许久的话,突然说出了口:“我以为我对予航来说没有用,你就不会再理我了。”
苏予笙怔了怔,突然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然会给他这种印象,得不到好处,就把他一脚踢开,不榨干他身上最后一滴剩余价值,都不会罢休。
不光苏予笙在想,沈言非自己也在想,究竟为什么会这样,左思右想才发现,原来是自己太害怕她离开,就想着用感情栓不住就用物质栓,她总有用得着自己的时候。
就不断地像孔雀开屏一样展示自己的价值,期望她能多在意自己一点。
“我没你想的那么冷漠无情,用完人就一脚踹掉”,她似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最后才抿了抿唇角看着他:“医生刚刚说了,肾源合适,送的及时,小航预计很快就能脱离危险期。”
“真的吗?”沈言非挑眉,心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难怪他看苏予笙状态好了不少,原来真的有转机。
太好了,这真是糟糕的一天里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他唇角弯了弯,伸手一把将她揽进怀里,仿佛经过一场巨大的灾难,两人劫后余生,紧紧地相拥庆祝,苏予笙扬起脸,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一脸,温热的液体顺着她的脸颊流到沈言非胸前的衣服上,很快衬衣沾湿了一片,他却不想去擦,任凭她的眼泪打湿他的衣服,对这场劫后余生的拥抱才有更真切的感触。
没人注意到的角落,林奕维不知不觉也来到了大厅,他去手术室里看了一圈,刚刚换了衣服,想过来安慰一下苏予笙,走过来,才看到她和沈言非两个人抱在一起的画面。
她正趴在他的怀里哭,庆幸自己的弟弟得救了,庆幸命运只是跟他们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并没有真的要下狠手去惩罚。
一旁穿着黑色大衣的男人紧紧抱着她,伸手在她背后轻轻拍着,小心安抚,小心翼翼地姿态仿佛她是一个易碎的花瓶,只能轻轻捧在手心。
他站在旁边看了一会,抿了抿唇,转身离开。
第96章
一夕之间
有了适配肾源, 加上江城各科室专家的全力配合,手术很成功,经过近40个小时的全力奋战, 苏予航终于脱离危险期,
从icu转到了普通病房。
目前因为伤势过重, 大多数时间都在沉睡, 但毕竟年轻, 恢复很快,预计过不了多久,就能恢复如常, 再调理好一阵子,应该就能出院了。
苏家人听到这个消息喜极而泣, 一直绷的紧紧地心弦终于放下了,坐在病房的沙发上,终于吃上了一半天以来的第一餐饭。
会诊的之后, 林奕维走在一群专家中间, 隔着病床, 一双清墨般的眸子沉沉望向苏予笙。虽然苏予航只在icu里呆了40个小时,但她却仿佛瘦了一圈, 整整一天多的时间粒米未进, 加上忧思过度,让她原本就消瘦的面庞变得更加苍白清瘦,眼下乌青一片, 是熬了整整一夜的结果。
因为注意力都在弟弟身上,连自己头发散了都没注意到,几缕不听话碎发落在她的鬓边,他下意识地伸出手, 想帮她整理头发,却发现她离自己好远。
指尖虚空地动了动,他不动声色地抿了抿唇。
“小林,予航他会不会有后遗症?”庆幸之后,苏源安才想起来这个问题。
林奕维怔了一下,有些不舍的收回落在苏予笙身上的视线,看向他:“叔叔,刚刚我们主任内部已经讨论过了,予航目前情况很好,也没有出现排异想象,不会有什么后遗症,您放心。”
苏源安手指颤动,闭着眼睛深深吁了一口气,随后抓住林奕维的手:“谢谢你啊,小林,如果这次不是你,予航这次不知道会是什么情况,真是谢谢你了啊!”
林奕维笑了笑:“叔叔言重了,您不用这么谢我,予航能平安,我也很高兴。”
说完,视线不知不自觉又回到那个纤细的身影上,她正低着头拧着毛巾给苏予航擦脸,并没有回应他的视线,他低下头,忍不住有几分失落。
一旁的苏源安却并没有察觉,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拍着他的肩膀:“小林,等过几天来叔叔家吃饭,叔叔亲手给你烧大虾。”
林奕维抿着唇点了点头:“好啊,谢谢叔叔。”
一边说着,视线却时不时落在苏予笙身上,发觉不到自己笑容的勉强。
很快,查房完毕,他长长的睫毛垂下,最后往床边的方向看了一眼,转头准备离开。
“等一下!”终于,当他身影已经彻底消失在病房后,一道清亮的女声在后面响起,他机会没有犹豫,飞快地跟周围同事说了句“我有事,你们先走”,就转身向苏予笙走去。
苏予笙匆匆追出来,还微微喘着粗气,直到在病房门口看到他等候的身影,才长舒一口气,轻轻笑了起来。
“对不起啊,刚刚在给小航擦脸”,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请了护工,但是我害怕……”
说着,纤长的睫毛抖了抖,笑意又慢慢变淡了。
“我明白”,林奕维温润的眸子望向她:“你担心予航会还会有问题,放心不下,所以什么事都想亲力亲为。”
她就是这么一个人,柔软又敏感,明明苏予航受伤跟她没有关系,她却会不断想自己平日里是不是对他不够好,甚至哪怕已经确定他没事了,她依旧会担心好运会像做梦一样消失,所以会有点强迫症似的,通过不断帮苏予航做这做那,来确定他安然无恙。
这些林奕维都看在眼里,却忍不住轻轻叹息,他看过她为苏予航为沈言非焦急难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却唯独没见她对自己有过多的在意。
有时候,他甚至忍不住想,如果他也受一次很严重伤,她会不会也会像对他们那样紧张和在意?
苏予笙眨了眨眼睛,惊讶于他的了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想法还未说出口,他就已经能猜的如此清晰。
他却是弯了弯嘴角,一若既往地和煦和宠溺:“不要想太多,不要把自己弄得那么累,放轻松点,没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