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简卉嗯了一声,侧目比了比身边的孟南枝,“这是我保镖,带她去茶室等我会儿。”
“好的。”佣人应下。
“小姐来了。”常跟在老爷子身边的奎叔过来,“这边请吧。”
霍简卉朝着孟南枝看去一眼,“在茶室等着我。”
孟南枝垂首应下,等人走远,身旁的佣人引着她去了旁边的茶室。
茶室里安装了不符合中式装修的一大块全景落地窗,窗外就是一片白茫茫的院子,院子中间也有一棵又高又粗壮的枯木,雪花沾满了枝头。
佣人引着她在茶案旁边坐下,动作利索地泡了一壶热茶给她,又端来一盘点心之后就退了下去。
偌大的茶室寂静无声,孟南枝端起茶杯暖着手,抬眸看了一圈,墙壁上挂着几幅大字,笔锋流畅字迹大气,高高的檀木博古架上摆了许多瓷器古董,她看向正中间的那只青花瓷,不由得站起来走近了些看。
青花瓷下面有一小方介绍:雍正青花缠枝福禄连绵葫芦瓶。
要是没看错的话,孟南枝刚到京北那年,托本地室友的福跟着一起去故宫参观时,曾在里面也看见过一只一模一样的青花葫芦瓶,甚至名字都是一样的。
“你倒是眼光好,一眼就看中了这个葫芦瓶。”一声沉稳浑厚的声音从门口传来,紧接着无形的压迫感也跟着袭来。
孟南枝飞快转身看过去,一个头发花白,手里杵着一根木杖的老人家慢步走进来,穿着虽然随意,但久居高位的人,气质不怒自威,本就安静的空气霎时沉寂了一个度。
孟南枝心脏一缩,立马垂首问好:“关老首长。”
关老爷子下巴抬了抬她坐的位置,“坐吧。”说着他靠茶案桌边放了手杖,在椅子上坐下。
孟南枝赶忙过来,在对面坐下。
老爷子将佣人泡好的茶挪到一边,重新拿出茶具,慢悠悠地泡起茶。
他一言不发,空气里的低气压降到了最低度,呼吸里都是压抑的气息。
孟南枝知道了,今天这场‘鸿门宴’是给她设下的。
汤过香起,关老爷子倒了一杯茶,放到她面前,“尝尝。”
孟南枝双手接过,浅浅地抿了口,入口茶香丝滑,回味甘甜,她一时间居然品不出来这是什么茶。
关老爷子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说:“只是普通的绿茶。”
孟南枝一僵,放下茶杯。
关老爷子端起茶杯也喝了一口,“别多想,只是最近喜欢喝点普通茶叶。”
孟南枝没说话,神经高度紧绷着,背脊挺得直直的。
关老爷子也不在意,直奔主题:“陈家卫是你师父?”
这下孟南枝猛地抬起眼眸看过去,对上那双浑浊却精厉威严的眼,又赶忙垂下,“是的。”
“这小老头不是说不收徒弟了么,怎么言而无信又收了一个?”
孟南枝下颌低垂,“我……不是师父收的,是他捡的,他虽然是我的老师但更似我的父亲。”
关老爷顿了一下,轻哼一声:“将功赎罪?”
孟南枝皱了皱眉,但到底不敢反驳,只是沉默到底。
但其实关老爷子全都看在眼底,反问道:“觉得你师父是好人不会犯罪?”
“确实,你师父老好人一个的确不会犯罪,但不代表他的人不会犯罪。”
孟南枝隐隐觉得关老爷子后面这句话,就是师父此生不再收徒的关键。她很想问,但也知道对面是什么人,于是闭嘴。
“你师父没跟你说过么?你从前可是有过无数个师兄的。”
孟南枝摇头,师父闭口不提二十多年前的事,她也从来不问。
“他陈家卫年轻的时候在这京北城里头,可是风光得紧呢。”
陈家卫师承陈家太极,是陈家太极第十二代传承人,祖辈都是开武馆的,民国时期因战乱武馆倒闭,一直到新国家成立都没能缓过来,籍籍无名几十年,传到陈家卫手里,他凭一己之力重振了武馆,广收弟子。
两千年的时候陈家武馆黑白通吃,在京北城可谓是横着走的螃蟹,这弟子收多了就不乏混进了一些良莠不齐之辈。
陈家卫亲传第六个徒弟薛非,就是从黑/帮里收过来的。那时候正是黑/帮气焰嚣张的时候,陈家卫为保武馆平安,刚好薛非父亲带着儿子上门学武,就把人给收下做徒弟了。
薛非为人处事都还行,也肯吃苦耐练,就是性格偏执阴暗,但他藏得太好,只偶尔犯些小错,陈家卫弟子又多,还真是一时没发现这个弟子表面笑嘻嘻,内心却是狡诈阴险。
直至一起上了新闻的强/奸案,陈家卫才看清了薛非的真面目,紧接着被强/奸的女孩父母将陈家卫也给告上法庭。
对方在京北有些背景,无论他走各种路子办法都不好使,最终他也跟着进去吃了一年牢饭,薛非则被判了十二年刑。
等陈家卫出来,陈家武馆早就散完了,曾经那些亲收的弟子在这期间一次也没来监狱里看过他,他心也淡了,自此消失不见。
再次有他的消息还是十四年前。
那时候那位被判了十二年刑的薛非也出来一年了。那几年扫黑除恶严苛,黑/帮被强烈打击,还没来得及转道就散完了,他那黑/帮老大的父亲也蹲了大牢,二十多年牢饭要吃。
身无分文仅有一身功夫的薛非很快操起老本,收了几个混混,做起了敲诈勒索的行当来。
正是这个关头,有人找到他,让他绑架一个半大少年,事成之后给一百万。
有钱能使鬼推磨,更别说只是绑架一个少年人,这么多钱就是绑架十个他都敢,薛非一口气接下,又给底下的兄弟们通了气。
一帮小混混驾着辆破破烂烂的面包车,跟着从胡同大院里出来的轿车到了机场,见到了雇主交代要抓的少年人,机场人多不好行事,于是跟在轿车后面。
驶出机场,要上高架前他们正要想办法撞上去时,前方忽然撞过来一辆大货车,那小轿车瞬间被卷了进去。
一车小混混瞧着眼前的车祸气馁极了,不想正要走的时候见到一个中年男人去车里抢救,大声呼喊着救命,还有人活着,而后又朝车里喊着少爷少爷……
薛非眼睛一亮,当真是天助他也,当即下车冲过去。
那时候的葛叔还以为是来帮忙的,谁成想这帮人将大少爷拖出来后就扛着走了,意识到不对劲,葛叔忙追上去缠住薛非。
两人打做一团,面包车上的混混叫着赶紧走,已经有更多人围过来了。
薛非气急,这老东西真难缠,从座位底下抽出斧头,反手一砍,直接砍掉葛叔的半边胳膊,这才得以逃脱。
“这件事当时轰动很大,只要是京北有点儿名头的人都知道,就是不知道离开京北的人又是怎么知道的。”
关老爷子又倒了杯茶递过去。
孟南枝回神,接过茶杯,握在冰凉的手心里。
不止手心凉,甚至连心脏都随着这段往事揭开而渐渐发凉。
“只知道陈家卫再出现在京北,就是在我们将薛非那一帮小混混和霍家老二告上法庭的时候。”
“他也出庭了,并且当堂清理了门户,立誓此生不再收徒弟。”
师父离开下溪山最久的一次,就是孟南枝十岁暑假高烧的那次。
她记得很清楚,那天早晨起来师父的脸色就已经很不对了,等到周曜上山,立马安排他在破观里住下几天,而后挎上一个包袱就走了。
南枝当时很想将师父拉住,她夜里似乎着凉了,脑袋晕乎乎的很不舒服,但师父走得太快,没能拉住。
那次她烧了两天,已经烧到神志不清了,是师兄冒着大雨背着她去了十多公里之外的卫生院才抢救了回来。
原来,那次他是回来处理这件事了。
难怪回去之后再听到周曜喊他师父脸色都不好看了,常常坐在道观旁边的悬崖上,望着远方喝酒。
后来周曜学成之后就被师父赶走了,说不准再叫他师父,也不准他回来见他。
“我说这些就是想告诉你,你和锦西之间是一段孽缘,薛非造下的孽,你来还的缘,你们师承同门,于霍家来说就是死仇,你师父也不会同意你们在一起。”
孟南枝握紧手心,唇角绷得笔直:“这些我都不知道,况且师父已经清理门户,他和我并没有关系。”
“是,你是可以说没有关系,但是锦西就要活该要受这个罪么?”
孟南枝心底一颤,说不出话来。
“他陈家卫多骄傲,收薛非那样的徒弟时不是没人劝过,薛非殴打同门时不是没人劝过,可他呢,一意孤行就是要教薛非功夫!”
“结果呢,锦西被这个薛非几经转手绑到西南,那些绑匪不把他当人看,什么脏的烂的都给他吃。”
“这些他都挺过来了,回到京北,他边读书边进公司,从底层做起,整整十年才挣下如今这得之不易的一切。”
“他吃了太多太多苦了。”关老爷子声音逐渐沉重,“只希望他往后的日子里,不必再那么费心费力。”
“尤其在这霍家老二即将出来的情况下。”浑浊精厉的双眼抬眸,“他需要一个更有力的靠山,而你,只会是拖累。”
说罢,满是皱纹的粗粝手指敲了敲桌面。
不一会儿,奎叔手里拿着一份文件走进来,关老爷子直接抬手示意,让孟南枝看。
文件里面是一份女生的简历,京北陆家陆氏千金陆至雪,也就是陆至渊,那个在南郊有着一大个高尔夫球场的陆家小公子的姐姐。
剑桥硕士学位,现任陆氏集团副总一职,名下产业众多,身价累积几十亿,而她爷爷陆老爷子就跟关老爷子是一样的,都是从战场上下来的老将,家里长辈几乎都是从政,只到了小这一辈才开始行商,陆家老大能力出众,将集团做得有声有色。
“陆至雪就是最适合锦西的人,她背景强盛,能力出众,是锦西再好不过的贤内助了。”
“我已经和陆老爷子谈过了,两家对联姻很是赞成,至雪也很喜欢锦西。”
耳膜像是被堵住了,声音模模糊糊的,孟南枝怔怔地看着文件里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字都会读,连起来的意思却像是雾里看花。
但她却明白这场‘鸿门宴’的意思了。
孟南枝放下文件,重新抬眼看向对面,哪怕对上那双精厉压迫的双眼,她也稳住心神。
“我明白您什么意思。”
“我也知道我高攀不上他,即便您不来找我,我也会离开他的,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关老爷子怔住,定定地看着她,“越晚陷得越深,对你,对锦西都不好。”
孟南枝神情近乎麻木的平静:“我知道了。”
她站起来,朝着关老爷子鞠了一躬:“谢谢您告诉我这么多关于我师父的事。”
转身往外走,倏而又站住,孟南枝转回头看向那个坐在窗前的老人,“但我不承认您说的那句孽缘,薛非造的孽,如果说是我来还那也早就还了。”
“我和霍锦西,只能说是缘分而已。”
关老爷子怔了怔,孟南枝已经快步出了茶室。
外面等着佣人,她问了一嘴霍简卉,佣人说大小姐今晚会在关宅住下。
孟南枝愣了一下,倒也点头,而后快步出了会客厅。
整个庭院安静至极,孟南枝走在被打扫出来的路上,手指早已经被冻得没知觉。
她平静得不像是遇到事儿的人。
抬眼望远处看,白雪压住了大院里的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