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处理结果如何,他并未在她面前提起,而她也无心去追究。
徐月给她请了长假,让她在家里休养,而她留在学校里的那些课本和资料,王叔也都帮她收拾回来了。她在状态比较好的时候会自己看看书,更多的时候都有些难以集中注意力,看一会儿就会出神。
白天的时候,徐月怕她一个人闷在房间里会情绪更糟糕,时常拉着她到后花园去。
北城冬天的室外寒风冷冽,两人大部分时候都在花房,冬日的阳光透过玻璃罩子照在人的身上也是暖洋洋的。
沈岁宁的情况比徐月预估的要好一些,就是情绪看起来比之前差,容易走神,食欲也下降了许多,其他的看起来倒还好。
她并不知道沈岁宁真正的折磨大部分都在夜晚。
夜里,她总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每当那时候,便会有许多消极的情绪开始冒头,即便睡着后,也总是伴随着噩梦,一个又一个深沉的梦境总是压得她难以呼吸。
这天夜里,沈岁宁再一次梦见过去的事。
梦里,她在沈家的房里醒来,四周一片漆黑,静悄悄的。
她靠着窗头坐了许久后犹豫着爬起身来,抱着自己的小枕头走了出去。
脚步在主卧的门前停下,半开的房门,里头传出刻意压低的争吵声。争吵的内容和往常无异,只不过又新增了一项——到底是谁的过错,才会导致她无法开口。
她的名字被屡屡提及,沈蔚指责着江愉,认为是她的冲动害了她。江愉同样在指责着沈蔚,认为是因为他的不忠才会导致现如今的局面。
直到沈蔚发现站在门边的她,那些争执才戛然而止。
此后的无数个场景里,她无数次在他们争吵时出现,又无数次目睹他们惊慌失措地停下。
太过真实的梦境,沈岁宁挣扎着醒来的时候,眼前似乎还残留着那些画面。而她恍惚着想起,这些都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并非只是梦。
她七岁那年从医院离开后,这样的戏码无数次在家中上演。或许是心中对她有愧,他们不再当着她的面争吵,每每发现被她看见的时候,就会像骤然被人按下暂停键一样,中断所有的争吵。
而他们的愧疚根源在于——她无法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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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两点,顾衍终于关掉电脑,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从书桌前起身。
长时间的工作,让他的喉咙变得很干,而桌上的水杯已经空了。
无奈,他拿起水杯离开房间。
走廊的壁灯在夜里散发着淡黄色的光,厚重的地毯吸收掉了所有的脚步声,因而,某些微小的声音像是被成倍放大,不间断地敲击着他的耳膜。
他的脚步在沈岁宁房门前停下,没有丝毫犹豫,抬手拨开门帘,于淡淡光亮中看见窗前的朦胧身影。
沈岁宁身上穿着棉质的睡裙,薄薄的一条,因为抱膝的动作,布料紧贴着后背,甚至看见凸起的蝴蝶骨,深刻的,脆弱的,仿佛轻轻一折就会碎掉。
顾衍将杯子放在她的桌上,走到窗台边,轻声叫她的名字:“宁宁?”
第57章 破洞
猝不及防听见他的声音, 沈岁宁还以为是自己产生幻觉了。
等回过头看见昏暗光线里的高大身影时,恍惚着眨了下眼睛,在下一秒倏地又转过身去, 脸颊紧紧压在膝上, 背对着他。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壁灯,光线不甚明亮, 但顾衍的视力很好,刚才一刹那的回头已经足够他看清沈岁宁的状况。更何况, 刚在在门边的时候, 他就是被那细微的抽泣声吸引进来的。
并非是第一次见她哭,可哭泣这种东西, 不管看多少遍都不会让人觉得好受。
他走到她的身旁坐下,手搭在她愈加单薄的后背, 轻轻地拍着。
沈岁宁却往前缩了缩, 环住自己的膝盖,将脑袋更深地埋在膝上, 避开了他的手掌。
顾衍看着她带着抗拒的背影,收回自己的手臂,没再触碰她, 却也没离开, 视线仍旧落在她的身上。
先前她不会说话时, 两人也时常这样安静地在同一个空间里待着。因此,他并不会觉得不习惯。不习惯的……只是她对自己的抵触。
人类就是这样复杂的生物, 他明知晓她这样是因为在生病, 并非只是针对他一人, 但想起过往她依赖自己时的模样,却还是难以避免地为眼前的一切感到失落。
沈岁宁许久都没出声, 安静到他甚至以为她是不是就这样睡着了。下一秒,她却很突然地动了动,抬起一直深埋在膝上的脸颊,视线重新落回了窗外。
又不知过了许久,寂静的房内忽然响起她艰涩的嗓音,很轻很低,像是喃喃自语般:“我看见过。”
很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连具体指向都没有,但他直觉,她是在说自己的父亲,并且会是旁人都不知晓的事情。
顾衍没出声,耐心等着她的下文。
沈岁宁蜷了蜷搭在小腿上的手指,在斟酌着该如何开口。那些事被压在心底太久,想诉说从来都没把么容易。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想要说出那些事,或许是因为情绪的积压已经到了顶峰,急切需要一个突破口,或许是因为夜晚总是适合倾诉,又或许只是因为面前的人是他……她不必担心秘密会有些泄露的风险。
“在衣柜。”她说,“很黑……”
他在这一瞬间恍惚着想起医生曾经说过的话:抑郁症病人如果受到相似的恶劣刺激,容易导致病情复发。
那时,他笃定沈岁宁的复发与被关脱不了干系,却不清楚她在里头究竟都想起了什么。而今夜,那些谜底都解开了。
有些事情从来都不需要说得太过具体,仅凭只言片语,他已经能够想象。
垂在身侧的手终究还是不可抑制地再次抬起,顾衍握住她的双肩,让她面对着自己,肯定地说:“宁宁,这些事不是你的错。”
“大人的事情与你无干,不要用他们的过错来惩罚自己。”
沈岁宁却听不进他这番话,大脑被过往的那些认知侵袭着,将她这一年来好不容易重新塑造的观念全部推翻,只是喃喃:“他们恨我……”
他们恨她的口无遮拦,恨她让这个家破裂。所以,在最初的愧疚过去后,无论她如何做,做乖乖女儿不让他们操心也好,考年级第一当三好学生也罢,他们都吝啬于将目光投注在她身上。
全都是她的错。
她说完那句话后便再无一言,顾衍从那双蒙上了层朦胧雾气的眼眸中看出她此刻深深的自责。
在她生病的这几天里,他查了许多关于抑郁症的资料,里面提到过抑郁症病人复发时的思维模式往往和首次发病时的思维模式相似。
所以,七岁的沈岁宁在经历了那些事后,是否就是像现如今这般,独自咽下所有苦楚,然后将问题的根源都归结于自己身上,每日在自责中度过。
当语言都变得苍白,他看着面前的沈岁宁,忽然很想伸手抱抱她,想告诉她这些都不是她的错,是他们自己做了错事还不知悔改,是他们没有福分,不懂珍惜这么好的她。
顾衍这么想了,也这么做了,握住她肩膀的双手毫不迟疑地往下,扣住她的后背,将人纳进自己怀中。
“宁宁,不要自责,做错事的人是他们,纸从来都包不住火,即便你不说,事情也会有败露的那天。”他说,“他们不亲近你也不是你的错,是他们没福分,看不到你的好。”
怀里的人呜咽了一声,很快的,他感受到自己胸前的家居服被温热的泪水打湿,从一个小小的圆点扩散开来。
她连哭泣都是压抑的,除了最开始的那声呜咽,再未发出任何声音。
顾衍轻拍着她的后背,没像过去那样,低声哄着她说不哭了,而是鼓励道:“想哭就哭出来,不用憋着。这层楼就我们两个人,除了我没人会知道。”
怀里的人好一会儿都没任何动静,直到无法压抑的抽泣声渐渐溢出,像是他在门外听到的那样。顾衍抚着她的长发,赞许道:“对,就是这样,哭出来。”
话音刚落,衣摆被人揪住,紧接着,那些破碎的哭泣声逐渐变得清晰不加掩饰。
沈岁宁从未在别人面前这样哭过,即便是私下里自己一个人,她也很少会哭出声来。可这样一个夜晚,她陷在顾衍温暖的怀抱中,终于敢让自己放肆地哭出声来。
断断续续的话语声中,她始终在自责着,而他也始终在不厌其烦地安慰着、开解着,说自己不会离开她,顾家永远是她的家。
到最后,话语声渐渐模糊,直至消失。
顾衍低头去看她时,沈岁宁已经筋疲力尽地窝在他身前睡着了。那双眼睛即使紧闭着,睫毛仍旧在不安地颤动着,上头还挂着未干的眼泪。
他起身,将人抱回到床上,又从浴室拿来一块湿毛巾,将她的脸和手都擦了一遍,最后塞进被子里。
刚要起身离开的时候,床上的人不知怎么的精准追上他的手,呢喃着说了声:“别走……”
他回过头,看着暖黄光晕里的沈岁宁,又重新坐下,低声应了句:“嗯,我不走。”
这晚,顾衍在她房间坐了许久,心脏始终被一种细微的如同针扎般的疼痛翻搅着。
离开前,他看了眼在床上安睡着的人,俯下身子,微凉的唇终于在无人知晓的清晨轻轻印在她额上。
“别怕,哥哥帮你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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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靖这段时间的日子过得非常一言难尽。
在体育馆门前看见沈岁宁被人抱着出来的时候,他就已经预感到自己是大祸临头了。按照二中的校规,像这种事件,不记个大过、全校通报批评是不可能的,再严重一点就是留校察看。他所设想的最严重的后果也就仅限于此了。
他本来就不是特别热衷于学习的人,那些名校跟他更是没有一毛钱的关系,处分什么的,影响也不算特别大,争取好好表现,下学期说不定还可以消除。
也因此,他心里也没多将这回事放在心上,更多的还是对沈岁宁的愧疚,以及对自己这种愚蠢行为的懊恼。
只是,他没想到,事情远比他想象的要严重许多。
退学通知下来的时候,他还在梦里跟周公约会,猝不及防地被人从被窝里提溜起来。他妈恨铁不成钢地给了他一巴掌,气急道:“你看看,你看看你们老师说什么?退学!书都没得读了,你怎么还睡得着的?”
他身上的瞌睡虫都被这个巴掌和消息震飞了,急急地抓过手机,反复看了好几遍,终于确定自己不是眼花,他是真的被学校开除了。
到这时,他才终于有点慌,无措地去问他妈:“妈,怎么办啊?”
他妈给了他一句:“你问我,我去问谁啊?”
自那日后,他家的安宁日子就没了,父母到处找人拖关系,试图让学校改变这个决定,可无论怎么问,学校那边的态度始终是一样的,没有任何松动。
几次过后,他爸妈也不指望了,开始给他找新学校,只不过问了好几家,人家都表示不愿意收他这样的学生。公立没指望就私立,谁知私立也不收。
几经打听,终于有人愿意透个口风给他们,说是上面有人压着,起码在北城是没指望了,让他们趁早找个其他城市的,或是出国去。
无果,家里这才开始头痛地准备将他送出国去。只不过还是免不了将他一顿说,他的脊梁骨都要被戳断了。
他听得实在有些受不了了,这才溜到网吧来打游戏。
一下午的战斗让人筋疲力尽,他在包机时长到了后从位置上起身,打算到外头吃点东西再继续。
这小破网吧今天不知道来了什么大人物,门口竟然站了两个一身腱子肉的保镖。方靖好奇地打量了他们两眼,人家眼神一对视,忽然走上前,对他说:“方同学是吧,我们先生有事找你,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方靖从未想过这种电视剧里的剧情还会在自己身上发生,被两个大块头请到车上时还纳闷地问了嘴:“你们先生谁啊?请我过去干什么?”
保镖神情冷淡地看他一眼,“到了你就知道了。”
车子在一家看起来没什么人的俱乐部门前停了下来,大门打开,里头黑嗖嗖的,果真一个人都看不见,他这才开始害怕起来。
连个人都没有,他要是在这地方有个什么好歹都没人知道。
往前的脚步一顿,方靖转身就想跑。
只是他一个学生,怎么可能敌得过两个保镖,还没跑两步便被人扣住肩膀押了回去。这次,人家直接将他架到了楼上。
包间门在面前打开,一室昏暗,只有角落的位置有着蜡烛燃烧的淡淡光亮,沙发上,坐着个模糊的身影。
保镖将他押到那里,双脚刚沾上地,膝窝便传来一阵剧痛,身后的人不由分说地给了他一脚。方靖脚步一个踉跄,重重地跪在地上,发出一声惨叫。
沙发上的人在这时发出一声轻笑,像是斥责实则是赞同:“怎么如此粗鲁?我只是让你们将人请来。”
身后的人异口同声:“对不起,顾先生,是我们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