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津珏在办公桌对面盯了他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开口:“你知道她为什么会选择这份工作吗?”
江津屿哑然。
出版行业的利润空间很一般,翻译更是辛苦活,以她的学历背景来说,能选择的工作实在太多,比起实业、咨询、金融这些金领,当个图书翻译显然算不上聪明的选择。可是她却毅然选择了它,甚至为此跑遍世界各地,忙碌不堪。
甚至因此离开了自己。
江津珏看着他,语调平静:“你从来没有真正走进过她的世界,了解她喜欢什么,追求什么。”
她的手指轻轻点了点那本杂志:“你总是用上位者的姿态,觉得什么对她好,就强硬地给她。”
江津屿无从反驳。
他向来如此,习惯了掌控,习惯了主导,习惯了以自己的逻辑去推演她的需求。他以为她会喜欢他为她铺好的路,以为她会懂得他的良苦用心。可最终,她离开得决绝,没有一丝回头。
那时候,江津珏望着他,语调透着一丝意味深长:“你连她真正热爱的是什么,都不愿意了解,凭什么让她留在你身边?”
……
于是,他做了这个文学孵化项目。
他不在乎它赚不赚钱,也不在乎燕北那些人怎么看。他只是在试图接近她的世界,试图明白,她为什么会在那些文学作品里燃烧热情,试图看清楚,那个他曾经以为完全属于自己的女孩,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直到他被林慕的作品触动,又看见它被世界认可,直到他站在翻译后的文字前,看到无数读者因为一本书而驻足,他才终于明白——
这就是她的答案。
书写的意义,翻译的价值,不是数字,不是名声,而是某种更隐秘、更深刻的共鸣。
苏却还在看他,眼底带着探究的意味。
“说来有趣,”江津屿垂下眼睫,看着摇晃的酒液微微一笑:“这个项目起初只是为了走进一个人的世界。可真正走进来才发现,自己过去有多么固执。她的梦想这样美好,我却一直想把她拉进我的世界里。”
“现在我知道了,比起困住她,不如替她铺一条更远的路。”
这番话像股风,吹得她所有的防备都开始松动。苏却低着头,专注地切着盘中的牛排,生怕一抬眼就会暴露自己的动容。
这顿晚餐后来吃得很安静。苏却一直在躲避江津屿的视线,怕那双总是看透她的眼睛又会读懂她的心事。等到结束时,江津屿率先起身,说是还有工作要处理。他走得很自然,仿佛刚才那番话不过是随口而出的闲聊。
可她知道,那些话是说给她听的。
-
晚间,酒店客房。
江津屿站在窗边,单手插兜,耳朵里是付立的声音。
“您最近心情很好。”
他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压了压嘴角,语气却仍是惯常的平淡:“还好吧。”
电话那头的付立心里翻了个白眼,尾音都扬起来了,还装呢。
“等班席尔的书出版的那一天,真正的大决战也要到了。”付立声音透着股隐隐的兴奋,“等了这么多年,终于要到完结篇了。”
江津屿手指轻敲着窗沿,微微眯起眼睛。
暴风雨即将来临。
这些年,他明面上与江家脱离关系,为的就是让江兆锋放松警惕。当消息再也掩盖不住,那位视江家名声如命的老爷子,才会不得不把人交出来清算。
只是——
他的手渐渐攥紧,眼底情绪晦暗不明。
如果他有了软肋,还能如此淡定吗?
“对了,刚刚收到消息,班席尔说最新的手稿完成了,问什么时候进行下一次通话。您还在爱丁堡?要不要安排飞机回伦敦?”
江津屿沉吟片刻,“过几天吧,我会通知你。”
他刚挂断电话,门铃便响了,透过猫眼,看见了意外的访客。
江津屿慢悠悠地打开门,倚在门框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怎么,今早不是刚有人说这周的份额用完了?我就是特意提醒你一下。”
苏却没理会他的戏谑,双手抱胸,轻哼一声:“我找你有正事。”
“哦?”江津屿扬眉,“什么正事?”
-
“苏却,你说的‘正事’就是这个?”
江津屿握着手电筒,站在爱丁堡老城区的地下隧道里,满脸写着“这是什么鬼地方”。
湿冷的空气混着石壁渗出的水汽,隐隐还能闻到潮湿的霉味,头顶昏黄的灯光摇摇欲坠,踩在脚下的石砖凹凸不平,还有几道古老的水沟穿行而过。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价值不菲的皮鞋,深深吸了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
苏却在他旁边晃了晃手电筒,笑盈盈道:“爱丁堡可是世界上最闹鬼的城市,你都来了,不听听鬼故事,怎么能算真正来过?”
江津屿:“……”
苏却带他参加的是爱丁堡最著名也是最特别的一个City Tour——作为世界上最闹鬼的城市,隧道四通八达,导游会带着游客穿梭在地下通道和古老墓地间,讲述这座城市的神秘而又恐怖的传说。
“这可是活的鬼屋!”苏却煞有介事地说,“这些隧道历史悠久,曾经是地下社会的藏身地,据说有很多亡魂在这里游荡……”
江津屿睨了她一眼:“你信这些?”
“信不信没关系,气氛要到位。”苏却促狭地看着他,“你那双鞋多少钱?”
江津屿低头看了眼已经沾满泥水的手工皮鞋:“不贵,也就两千镑。”
“啧,”苏却摇头,“你这个大富豪也该体验一下平民的乐趣。”
“那还请苏小姐好好当导游,带我见见世面。”
他们一路说笑,完全没听进导游讲的故事。走着走着,就落在了队伍后面。
“今天你在晚餐时候说的话,”苏却故意放慢步调,装作不经意提起,“那个文学奖,真的是因为我吗?”
“怎么会,”江津屿也移开视线没看她,“就是太闲了,找个项目杀杀时间,正好这个还挺有趣的。”
“骗人,”她笑着戳穿,“你以前连本小说都不看的。”
她还记得他的书架上,全是些工具、理论书。
江津屿没立刻说话,只是漫不经心地转着手里的手电筒,光束在墙壁上晃了一下。
过了几秒,他嗤笑一声:“以前确实不感兴趣。”
“那现在呢?”苏却追问。
江津屿懒懒地抬眼,没回答她的问题,倒是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也算是补偿。”
苏却一怔:“什么?”
“那年你在燕北不是想见那几个外国编辑,结果迟到了没见着。”
苏却脑子一转,瞬间回想起那次——她专程跑去见那些业内顶级编辑,结果江津屿说着要送她去,结果又是去错地点又是拐错弯,最后让她和那些编辑擦肩而过。
“原来是你搞得鬼!”她气得瞪他,“把我刚才的感动还来!”
江津屿笑意加深,伸手戳了戳她气鼓鼓的脸颊,“哦?刚才感动了?”
“……”
苏却哼了一声,懒得理他,直接加快了脚步。
江津屿在她身后低笑,不疾不徐地跟上去。
整个City walk大概要持续一个半小时,可他们俩走得慢,前面的人影已经快要看不见了,只剩下他们两个的手电筒光晕在隧道里晃动。
“喂,”苏却先打破僵局,拉了拉他的衣袖,“你是不是觉得无聊?”
“你才看出来?”他腔调里带着些许无奈,“我还以为你要折磨我到天亮。”
苏却眨眨眼,目光忽然一亮:“那……要不要去卡尔顿山看日出?”
江津屿:“……”
他斜睨她:“你还想折腾?”
“喂,之前是谁做小动作害我没赶上约会的,”她开始翻旧账,见江津屿不为所动,索性直接撒娇,“去嘛……”
江津屿看着她,不是说她要报答自己当向导吗?这向导怎么跟折磨游客一样?
可看着她撒娇的模样,他到底说不出个“不”字。
他就是对她没辙。
“好。”
他们趁着向导不注意,悄悄溜走。
苏却站在街边等着,没一会儿,就见一辆车驶了过来,稳稳停在她面前。
江津屿拉开车门,侧眸睨她:“愣着干嘛,上车。”
苏却狐疑地盯着车牌:“你从哪来的车?”
“租的。”江津屿不紧不慢地发动引擎。
苏却:“???就待一天也租车?”
“不然让你坐出租车去山顶?”他替她打开车门,“这种天气,怕是等不到车。”
苏却刚坐进去,他就弯腰调整起座椅:“往后靠一点,腿伸直会舒服些。”
“暖气要开大一点吗?”他看她搓了搓手,“刚从地下隧道出来,衣服都是潮的。”
“座椅加热也打开吧,中档温度刚好。”
苏却看着他专注的侧脸,一时有些恍惚。这个从小到大都被人服侍的大少爷,现在却在为她调整座椅,询问温度。他修长的手指在仪表盘上跳跃,眉头微蹙,像是在处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
她突然觉得,自己心动是理所应当的。谁让他把骄傲收起来的样子,这样容易令人沦陷。
夜色中,他们驶向卡尔顿山。这座山顶能俯瞰整个爱丁堡,是观赏日出的最佳地点,也是很多情侣约会的圣地。
距离天亮还有段时间,只能等着。
山风吹来,带着北海特有的咸腥和寒意。冬夜的卡尔顿山光秃秃的,枯草在霜雾中泛着银白,空气里有种冷冽的泥土气息,混着湿润的石头味道。
苏却坐在车盖上,晃着手里的无酒精啤酒罐,偏头看了眼身旁的男人。
江津屿懒散地坐在一旁,长腿交叠,指尖转着一支未点燃的烟,眼神随意落在远处,似乎对即将到来的日出毫无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