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以莲知道女儿女婿要来,使唤知情不报、买完年货回来的爷俩大扫除,亲自督工,把小洋楼的里里外外都打扫得透净又敞亮。
大早爷俩都被容以莲叫起来,又被轰出去买菜,一直到女儿女婿来前都忙个不停。
容以莲知道女儿嫁的不是普通人家,是在临北有权势的谢家,首先她这个做母亲在跟前就不能失了气势,却没料到此刻完全被眼前这架势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聘金、聘饼、八式海味、香炮镯金、四京果、酒鱼生果、三牲、四色糖,茶叶烟酒、斗二米、贴盒。*
此外还另有各类翡翠金玉,容以莲一向偏好翡翠,其中一对帝王绿玻璃种的翡翠玉镯,品色难得一见,更是价值连城。
给喻建另备的大礼是烟酒笔墨纸砚,其中一方极具风骨的清端蕉白砚,出自四大名砚之一的端砚,出自清代大手,喻建只是瞧上一眼,质地细腻如玉,名家雕刻的蕉白叶纹理,似萦绕一层紫气云霞,见之不俗的名世藏品。*
喻斯源面对一众难求的岩石矿物原石和标本,原石有祖母绿、青金石、紫髓玉等,岩石有斜长角闪岩、方解石、石英晶体、 阿兹特克太阳基性砷锌石等,他向来喜欢搜集千奇百怪的岩石,最偏好的是百闻不如一见的香花石,俗称矿物界里的大熊猫,黑色云母和白色方解石相间,漂亮的蛇纹线条蜿蜒而上,镶嵌着钻石般光泽的白色晶体。*
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容以莲心里蓄势待发的气焰和气势顿时矮了一截,若说件件华美贵重,总还能找得到华而不实的由头,可男人这般显然投其所好、极其用心的件件摆在眼前,自家女儿被这般重视珍视地对待,不会有一个母亲内心没有丝毫动容。
容以莲面上镇定不显,执着红金色礼单的指尖在微颤。
喻斯源瞅见了,仍旧懒懒环抱着双臂,稍稍俯身,用肩膀撞了撞身旁的姐姐,眸中尽显促狭意味,凑到耳旁,压低声音道:“姐姐,你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是把财神爷都迎回家了?”
秦凝雨还有些神魂在外,无心跟自家弟弟进行幼稚、没有营养的斗嘴:“喻斯源,你小点声,不要影响我听他们讲话。”
“看你这点没出息的小样。”喻斯源几分揶揄道,“老妈还能把你老公吃了不成?”
秦凝雨紧张兮兮的,压低嗓音:“……你小点声!”
喻斯源本意想打趣几句,刚好顺便缓解一下紧张的情绪,结果看自家姐姐一副惊弓之鸟的模样,只无奈地耸了耸肩。
很嫌弃地心想,也就这只身在其中的小白兔看不清半点局势,就她家老公这种级别这种道行的,放在神话故事里那都是翻云覆雨的万年大妖,还能在这受欺负了不成?
容以莲把红金礼单往茶几上一放,跟红棕色八角茶盘里的琳琅茶果,倒连成相得益彰的囍色。
一片安静中,容以莲双手微微交叠,端放着在腿上,觑着眼前不过而立之年、却难掩周身沉稳气度的男人,这人无论是家世还是样貌都是顶尖的,无可挑摘,可她只是一个普通的母亲,比量之下,实在很难生出安心和满意,毕竟以眼前这位的阅历,随手使的一个手段,拿捏一个小姑娘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沉思稍刻,容以莲开口道:“早先老爷子病情的事情,要多亏了谢老爷子的善心和帮助,我一直没能去登门拜访,不知道谢家两位老人家近来可好?”
谢迟宴薄唇微启:“两位老人家近来一切都好,来之前千叮咛万嘱咐,提亲事大,万万不可让姜姜受半点委屈。”
容以莲听到这声“姜姜”晃了晃神,老爷子在世时总是这样叫着,心下顿时几分说不清的感慨和怅然:“迟宴,凝雨的性子你也知道,年纪小,很多做得不周到的地方,我这个做母亲的,给你赔个不是。”
“伯母不必担心。”谢迟宴口吻无端几分柔和,“夫妻间本就是互相理解扶持,姜姜年纪小,有时候孩子气了些,是该这个年纪的活泼,凡事也想得明白、拎得清,再说,是我平日里多受姜姜照顾。”
这话说得敷贴顺意,容以莲听得出男人话里话外的维护和爱护之意,在外给足了自家女儿的面子。
她还能不了解自己的女儿么?忙起来三餐胡乱扒几口,跟只小猫进食似的,咖啡猛灌,过得又拼又日夜颠倒,天冷体寒了也不记得穿衣保暖,又不会照顾自己又惹人平白无故地担心。
想到这,容以莲在心下叹了口气:“大老远从临北来,也辛苦,先吃点饭吧,都是些家常菜。”
午饭谢迟宴同容以莲和喻建坐在一处,而秦凝雨和喻斯源坐在一处。
容以莲问,谢迟宴就答,问的都是些平常的事情,又问起婚礼的事情,期间一来一回,双方言笑晏晏的,瞧着聊得极为恰当,像是久逢知己。
秦凝雨默默咬着碗里的糖醋小排,半点都插不上嘴,深深感觉到一股异常融洽、又暗潮汹涌的诡异氛围。
容以莲完全换了一种策略,绵里藏针,让她丝毫没有办法插嘴,好在男人回回没踩坑,都极为得当地回答过去,她也就只能老老实实做着吃饭的正事。
秦凝雨肩膀被极小幅度地撞了撞,稍稍偏头,听到喻斯源在耳边说:“两个千年的聊斋斗法,把你这个敲钟的和尚快愁死了。”
就知道这个小混球没什么好话,于是回撞了撞肩膀。
他们吃完饭,下午就在沙发边聊着,秦凝雨也不知道容以莲今天怎么转了性,唠兴大发,于是拉着喻斯源这个人形幌子,就往沙发角落边挤着坐。
另一边谢迟宴朝着丈母娘敬了盏茶,修长指骨托着茶盏,金骏眉顶级品种,汤色红艳,碗壁和茶汤相触漾开一层淡淡的金圈。
容以莲目光触及温热茶水,她是书香门第落魄出身,骨子里难免有点清贵做派,这年头懂礼的小辈不多了,只不过这半日不到的相处,足以见得男人出自高门大户的沉稳气度,态度不卑不亢、进退有礼,心下早已暗含几分赞许之意。
她这个女儿的性子她是再了解不过的,瞧着温柔听话懂事,其实比谁都有自己的想法,性子是一顶一的倔和犟,不撞南墙不会罢休,俗道彩云易散,过刚易折,女儿出门在外有自己的追求,身旁有这样年长数岁的男人爱着护着,倒是件再安心不过的事情。
只是想是这般想,却迟迟一时没有接过这盏茶,心里似有犹疑、不舍、欣慰等复杂情绪,一时上涌过心头,就好像她接过这盏敬茶,就要从此放开女儿的手。
“伯母别担心。”谢迟宴薄唇轻启,“无论如何,姜姜都是你的女儿。”
让一个小辈放言宽慰自己,这倒叫容以莲再说不出些什么了,接过茶盏,便是认了这门亲事、这个女婿。
“迟宴,庭院月季看得正好,陪我出去看看吧。”
秦凝雨也拉起喻斯源,起身,亦步亦趋地打算跟着一起去。
“斯源去厨房打下手。”容以莲跟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凝雨留着看家。”
这话一出,便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喻斯源低声提醒:“姐姐,你最好好好听老妈的话,在这等着,你热搜败露那事还没完呢,这会老妈不记得找你算账,等跟你那位聊完,有得你头疼的。”
只是说完,也没见秦凝雨有什么反应,反倒是慢吞吞坐回到沙发上,轻轻浅浅地叹了一口气。
喻斯源不紧不慢地坐回去,坐臂随意撑在靠垫上:“姐姐,您见过哪家女婿见丈母娘能一帆风顺的?算我求您,别叹气了,财运都要叹没了。”
秦凝雨偏头,直直瞥着他。
被这道温温柔柔的目光一看,喻斯源向来吃软不吃硬,心想这个认真的小迷信,难得顺从地“呸呸呸”了声,才说:“行,大喜的日子里,我不乌鸦嘴。”
喻斯源顺从不了两秒,又故意逗她:“不过你到底在担心什么?你到底是
不是个老公宝女?”
秦凝雨:“……”
今天她不让这个小混球知道她的厉害,她就不该姓秦。
喻建从厨房里注备好水果拼盘,出来的时候,正看着他一向温温柔柔的继女,拿着一个抱枕打着自家便宜儿子。
“喻斯源,别欺负你姐!”
被打的喻斯源:“……”真倒反天罡了。
“爸,你看清楚,被打的是我。”喻斯源揪着眉头,一把抢过袭击自己的抱枕,狠狠抱进怀里,故意一脸的吃痛,“姐姐你真的好暴力,你真的不会在家里家暴姐夫吗?”
然后后脑勺被自家老爸狠狠削了下。
喻建笑骂道:“臭小子别乱胡说。”
又朝着秦凝雨和颜悦色道:“凝雨,来,吃点水果。”
秦凝雨笑道:“谢谢喻叔。”
“嘁——”小混球在旁边不爽地轻嗤。
晚些时候,谢迟宴陪喻建下了会棋,秦凝雨和喻斯源被容以莲征用包饺子。
包了会,秦凝雨去给隔壁林奶奶送了些饺子,被打趣了几句,匆匆回来,发现喻建拎着一大袋的甜品回来,都是挑着最贵、她的口味来的。
秦凝雨跟喻建一起走进庭院,她看得出来喻建有话想对她说,放缓脚步。
“其实。”喻建犹豫了几秒才说,“本来你们母女的事,我不该多掺和,可你也知道,你妈妈这人脾气爆,也最嘴硬心软,她有时候在气头上说的话,事后每次都后悔,可又放不下面子低头,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你妈妈因为这个事突然晕倒,她要强,也怕你们担心,无论我说什么,都不肯让我跟你和斯源打电话。”
“凝雨,你也不要太担心,这次她肯松口进门,就是衷心祝福你这段婚姻。”
“喻叔。”很多事秦凝雨心里都明白,由衷诚恳地说,“其实我一直挺感激您的,我不常在身边,一直很感谢您能把妈照顾得这么好。”
喻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凝雨,你是个好孩子,没事常回来坐坐,带上你丈夫一起,多来看看你妈,她心里肯定高——”
中年男人话语一顿,看到门口直直站着的身影,笑容敛了敛:“那我先进门了,你们母女俩这么久没见,好好多聊会。”
说完落荒而逃,一副老鼠见了猫的妻奴模样。
突然其来的独处,秦凝雨没开口,容以莲也没挪步,她们心知肚明着,都有话要对彼此说,可话到心头,却无声漫延出沉默。
过后,容以莲有些不自然地开口:“上次跟你打电话后,其实你喻叔劝过我好几回,我也想明白了,你和斯源也都大了,都有自己的想法。”
母亲突然的让步,反倒让秦凝雨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往常母亲越强势她越倔,像是古筝上紧绷的一根弦,表面一派平静其实各有角力。
冬日天阴阴的,冷风刮了过来,秦凝雨鼻尖有些微红。
容以莲知道她怕冷,无奈道:“回房吧,外面冷。”
一起走进玄关的时候,容以莲蓦然想到刚来时自家女儿被裹着毛绒绒雪人的模样。
心下忍不住纳闷,这个女婿,倒比她这个长辈还像长辈。
晚饭煮的饺子,吃完后,秦凝雨寻着谢迟宴出去散步消食的由头。
这处老街还保持着大部分原貌,岁月久远的痕迹,各家店铺大开,放眼是闪烁的霓虹灯牌,时不时传来几声刺耳鸣笛。
秦凝雨跟谢迟宴并肩走着,忍不住开口问:“你们都聊了些什么啊?”
“只是一些小事。”谢迟宴似笑,“老婆怕我受委屈?”
“才不是。”秦凝雨就知道男人向来游刃有余的,只有自己在白担心,此时口是生非起来,“我是担心妈不同意我跟老公离婚,和哥哥在一起,那我们就没办法结婚了。”
谢迟宴说:“不同意也没办法。”
“那就委屈哥哥了。”秦凝雨用手指勾了勾男人衣袖,“只能跟我私奔了。”
他们沿着路一直走,熟悉的街道,这么多年几乎没有太多的变化,秦凝雨仿佛能看到曾经的自己出现在各个地方。
秦凝雨突然很轻声地说:“哥哥,其实我每次回来,我都挺孤独的。”
就像有看不清、摸不到的潮水,慢慢浸没进她的呼吸。
秦凝雨沿着高坡走,这里附近有小学,经常有接送孩子放学的父母,小孩在斜斜的高坡上走,大人牵着手在底下跟着。
喻家很好,有亲人的感觉也很好,容以莲对她很关心,多年来一直牵挂着她,同母异父的弟弟从来把她当亲姐姐看待,就连喻叔从来没对她说过一句重话,对她的好,她明白也懂得,对于没有血缘关系的继女,他已经做到普通人能做得很好的了。
可也就是因为如此,她见过真正和睦又鸡飞狗跳的家庭,容以莲对她的爱多年和愧疚交织,喻叔对她的爱多年因爱屋及乌而生,弟弟对她的爱总是带着一种道不明想要弥补她缺失母爱的包容,可她拥有过爷爷无条件的偏爱,才更能体会到那种独身一人的感觉。
“一切都很好,妈妈对我很好,喻叔对我很好,弟弟也对我很好,我应该没有什么怨言的,可是再怎么想办法骗自己,我们是一家人,好像都没有办法成功。”
“我现在站在这里,会想到在这我一个人放学回家,旁边有小朋友被家长牵着经过,会想起拐弯过的那个街道,我其实很想吃嘴上却说不想吃的冰淇淋,还有我很想去、却因为生病没去成的游乐场。”
秦凝雨还是第一次对谁说出这些话,在她的成长里,懂事和听话是必要的,他们都在尽力维持和家人们的平衡,在乎着彼此的感觉,她也从来不例外。
可是某个时刻,她也想脆弱一些,想任性一些,也想得到更为确定的偏爱一些。
“如果我掉下来,哥哥你会接住我吗?”
秦凝雨稍稍扭过头,只是对上男人视线的瞬间,眼眸里便亮起笑意。
她忍不住想,喜欢一个人真的是件很奇妙、很雀跃、也很美好的一件事情,只是因为看到他,就忍不住想笑起来,也只不过是一个眼神,脑海就不自觉跑进和他在街边散步、牵手拥抱接吻的想象里。
有关未来的勇气变得清晰又有目标。
谢迟宴稍稍仰着头,冷风抚过小姑娘的乌黑长卷发,染着那股淡淡馨香掠过鼻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