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惊水翘翘嘴角,对程雨晴说:“别啃草了,午休还有两小时,我带你下馆子,把那个情路坎坷的丁濯和我师妹一块叫上。”
结果是四人旷了一下午班,低头站作一排,被主管口头警告。
梁惊水怎么说也算个小领导。主管狐疑道:“香港那边工作很随性吗?怎么去一趟回来跟被夺舍了一样。”
师妹喝了点酒,看主管的眼神别样迷离:“有商先生撑腰,随性点不是正常吗,主管您就通融通融我师姐吧。”
她一步走歪,在众人面前失衡。
主管一边扶一边叹气。
总裁特助敲门没人理,推门进来先被酒味冲了一脸,看见主管的举动,脸色微变:“大白天的你干什么?”
主管双手举起,叫苦连天:“我什么都没干。”
特助简单了解闹剧情况,蹙眉瞥了眼桌后的梁惊水。她穿了条黑色喇叭裤,交相点地,两只手埋在口袋里,站得松松垮垮,像天塌下来也无所谓。
这让特助怀疑她究竟还想不想干了。
他不动声色地撇开脸,提了已到下班时间,梁惊水以外的人可以先走。
几道担忧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视若无睹,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特助掩上了办公室的门,后来那扇门被单百川推开。
单百川看她明快地笑,好像早知他会来,踟躇了片刻,说:“水水,我想和你说几句。”
梁惊水唇角的笑敛了些:“单总,您叫我什么?”
“……”
“我是员工您是老板,这样不合适吧。”
“你在跟我置气我知道,这几天我也仔细想过了,如果你愿意,我们现在就去医院做亲子鉴定。”
梁惊水二话不说,从包里翻出日记本丢给他。
“最后一页。”
斜阳将茶杯的影子映在桌上,杯沿的弧度像半张开又合拢的嘴,欲言又止。
梁惊水挪动茶杯,直到影子膨胀,变成一个胖墩墩的椭圆,她说:“这页就够了,不用往前翻。”
于是单百川指尖微滞,合上日记本,轻轻放回桌面。
室内禁止吸烟。他直接当她面点上了。
梁惊水发现他这人挺藏得住事的。凡是听见和梁徽有关的事,脸上静得像一坛死水。
她声音温和:“爸。”
单百川在烟雾间剧烈咳嗽,咳到最后弯下腰,肋骨和喉咙都有点疼,窝囊地抬手示意她稍等。
只能说她掐准了节奏。那天兴许是被那页竖直凛然的字迹刺了一下,梁惊水这直白的话让人难以招架得住。单百川虚脱地撑着桌角,实在没精力跟她争辩什么。
他每隔一阵便轻咳一声,说话声音嘶哑。被层层情绪压得心烦意乱。
“我这个人疑虑多,能走到今天也是因为如此避开了很多问题,但刚才提亲子鉴定,不是因为我不信你。”
“行了,虚的就不谈了,我们谈点实在的。”
梁惊水扬起唇角,一个不太需要调动肌肉的笑,“此时此刻,请问单总,您把我当什么人?”
单百川很久没动静。
过了一会,他退后站直,小心翼翼地启齿:“我和梁徽的女儿。”
天光降下来好像就是一瞬间的事,梁惊水拿起日记背过脸去,脸色苍白得像水母般透薄,仿佛熬不过下一次日出。
她沉默地将本子收回包里。
下唇已经被她咬出了细细血滴子,舌尖一碰尽是铁腥,夜色里谁也看不清。
她无心上演“父女情深”,径直离开办公室。
太迟了。
单百川心知补救已无意义。那天晚上,他发布了一则官方公关声明。
并在当月下旬的商业场合中回应:“我与梁惊水女士确系直系血缘关系,她是我的亲生女儿。此事因个人与家庭原因,过往未曾公开。在此,也恳请各界尊重她的隐私,不作过度揣测。”
没人知道总裁整整一个月未现身公司去了哪里,但大家清楚,这应该只是个前奏。
七月,香港台风前夕,邮轮在晦暗的海面上航行。梁惊水脸颊被热气吹得发烫,满心愉悦地站在甲板上,眺望南国岛屿在海平面上渐渐浮现。
从江南码头坐邮轮到香港岛约需三天。
她开了视频会议,和商宗重温《花样年华》。
这一次比初看时坦然许多,甚至还能望着屏幕里正襟危坐、实则在工作中摸鱼的掌舵人,学电影里苏小姐的语调问他:“如果有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带我走?”
窗外飘着茫茫细雨,海天被冲刷成灰蓝色。信号卡顿,她调大耳机音量,辨认出那句话——“整艘曙光号都听你指挥,你说去哪,我就让它往哪开。”
霸气的宣言被切割成鬼畜音轨,她一时没忍住,笑得气氛彻底跑偏。
梁惊水时常在想,等到那张船票过期,他们是否已经走遍世间的山川海洋。
三年,他们的交集,实实在在只有三年。
后工业时代的资本浪潮直冲而下,三年间从短视频崛起到电商直播风靡,共享经济从繁荣到瓦解,人工智能和5G技术加速落地,适者生存,改变从未停止。
梁惊水更多是从路边一夜就凋谢的鸢尾,金钟一天就被涂掉的街头涂鸦,中环海滨挂不到半周的快闪展牌里,感觉到被时间裹挟着往前走。
商宗在她身后,且徐且行,步步相和。
她时不时回头。
那张年轻的面庞明净无垢。
这个世界好像越来越快了,每逢一些时间的锚点,商宗从未迟疑,稳稳地跟在一个叫梁惊水的姑娘身后。
“若时光倒流,你会像这样看见我,” 他的温情千年如斯,“向前走,我的影子永远在你脚下。”
正如电影里所说: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属于那个时代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2019年,梁惊水前所未有的轻松,上一辈的心结已彻底解开。
她应该有足够的时间,与商宗相爱。
第78章 在午夜之前,她决定嫁给他。
维港的海介于湛蓝与墨黑之间, 天顶是高楼,脚下是人海。
梁惊水感觉自己像在一部抽帧的电影里。
她下船前向服务台要了一张旧版纪念船票——红色硬卡纸的票面上,字迹尚未褪去。航线:香港→新加坡,1997年6月30日, 登船时间是午夜, 票根部分的撕线完整无损。
客务经理说:“这张票是香港回归前的老款式, 您看右下角盖了‘逾期作废’,说明它当时无人兑换。”
1997年的渡口,有人上船,有人下船。
有人手里攥着新印的身份证, 也有人眉头紧锁, 目光落在一张尚未使用的船票上。本欲在交接前离去,最终停步于潮声呢喃的维港长夜, 想看看这座城将走向何方。
那年的夏天,港督府降下最后一面米字旗, 五星红旗与紫荆区旗冉冉升空。
梁惊水出生在蒲州, 自幼便随母漂泊南下, 她对香港最深刻的印象, 凝于那句“云山万重客归迟, 天涯空自忆相思”。
这座城是她的第一站。天井里晾衣翻飞,湿漉漉地挂满一线天的阳光。老太太推着菜篮车从湿货市场归来,街坊在公屋楼下支摊叫卖, 士多店的玻璃柜前挤满放学的孩子, 生活在天水围层层叠叠地展开。
商宗带她踏入第二站,同一座城。
她站在那些玻璃房子内, 看着童年熟悉的街景缩成远方微光,大部分时间, 映入眼帘的都是彻夜不眠的海港。
刚踏出办公楼,车已在外静候,或四座GT,或两座超跑,商宗就坐在她身侧。
他们的目的地无拘无束,好像成本从不在考量之内。
商宗立于码头的浮桥边,两手插口袋,短发被吹得翻飞,眼神藏在风里。
南中国又有了台风将至的征兆。
他三两步走来,梁惊水觉得他是西洋影画中的角儿,生来一双忧郁的眼睛,眼神却深情如海。朝她笑时,快乐感如金铃在她身体里摇颤,有一刹那的搐搦。
他们有一个月没有见过面。
梁惊水在风里抱着胳膊,也向前走了一小段。
余光里,她又瞥见他无名指上的浅痕。
哪怕知道是意外所致,也觉得这个位置太刺眼。
商宗将梁惊水的手握入掌中,指腹摩挲着他送的戒指,挺从容地笑:“这几天你舟车劳顿,半岛近些,带你去那休息一晚。”
七月天里,男人一席正装。
梁惊水听出他声音里的疲倦,安静片刻,问他是不是刚赶回香港。
商宗抬手遮唇,侧头咳了几下。
平静后倒也不作无谓的掩饰,坦率承认了:“去日内瓦竞拍了件东西,五十多年没现身,这次苏富比拍卖行难得放出。”
“恭喜。”她并不关心那件藏品。
台风临近前的天空会短暂放晴,但阳光异常刺眼,伴有一种诡异的明亮感。
身后的港口开始发布轮渡停航通知。
司机开车载着两人回到半岛,酒店东侧是1881 Heritage,前水警总部,现为名品云集的高端购物区。
梁惊水看到商场外墙上,高悬着模特甘棠的巨幅海报。
港岛的奢侈品街区,从中环置地广场到广东道,玻璃橱窗里全是她。
有人说,甘棠是公认的超模一姐,红到她亚太区500强的老爸都插不上手。正值事业上升期,日韩模式的经纪公司惯于在巅峰期限制结婚,以维持商业价值。
梁惊水笑着调侃:“现在的甘棠比我红多了,幸好她还能靠你未婚妻的名号撑两年,不然一联姻生子,模特圈又少个当红的。”
商宗说他也仰仗甘棠拖了两年。
然后看着她,语气似真似假:“不然哪还有机会谈到前模特圈最红的女朋友。”
“花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