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简短: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追究根由已经毫无意义。
梁惊水坐在办公桌前,指节不自觉地收紧。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十几年前母亲的心境——无力、愤怒,还有一种荒谬的悲凉。
梁惊水轻不可闻地嗤一声,追究逝者的根由或许毫无意义,可生者不甘心被蒙骗于鼓里,她不甘心。
她打开邮件窗口,满载情绪的文字倾泻如注,没有技巧全是感情,最后狠狠按下发送键。
空等了半个小时,一个标点符号的回复都没有。
梁徽曾烙刻在他心底深处,若非心存畏惧,又怎会如此回避谈论。
视线渐渐濛濛,如骤雨,抑制不住的呜咽从唇间溢出。
“水水。”
梁惊水痴怔地盯着电脑,片晌惊觉抬头,与门外的商宗四目相汇。
下一刻,她被揽入温热的胸膛。
心想他大概也瞥见了电脑里那大段宣泄的文字,字字句句像在审判一个离家出走的不称职父亲,让母亲如候鸟般在空谷沙洲间用余生呐喊,得不到回响。
梁惊水泪眼氤氲:“我以为事情到这儿会有转机,结果他既不信母亲,也不信我。”
商宗轻抚她后脑勺,说:“他是在怕。”
梁惊水问:“怕?他能怕什么?”
商宗说:“因为一个误会,他放任你们母女这么多年不管,把你原本好好的生活弄得一团糟。他没胆量去直面自己的过错。”
那一天,她过得既清醒又混沌,仿佛身体被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机械地推着她往前赶流程,暂时把认父这件事搁置,反正她还在单百川的公司工作,来日方长;另一部分则在心底崩溃哭嚎。
商宗驱车带她去海边兜风,车载电台播放着粤语老歌,都是内地人耳熟能详的经典曲目。
进入隧道,尾灯的红光打在她脸上,五官轮廓麻木不仁。
商宗挑眼,发觉她又在看手机里的邮箱。
“还在想单百川的事?”他与她搭话:“不能好好陪我么。”
梁惊水刷新页面的手一顿,把手机熄屏放进口袋。
她好似心血来潮,说:“商宗,你会娶一个家族毫无助力的女人吗?”
“看我爱不爱她。”
“……爱的话。”
他笑起来:“为什么不呢?如果单百川的女儿不是你,是一个我不爱的女人,她再有背景,我也不会娶她。”
梁惊水也笑,说:“你不用每次都拿我当例子。”
她抬头,眺望着三月末,无边尽头的春夜。
“不对,怪我总是提那么多假设。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在利用单总,只是想借着‘单百川女儿’的身份,爬到一个根本不现实的位置。”
出了隧道又开了一段路,梁惊水忽然指着前方一处人烟稀少的海滩,说她想下去踩踩水。
走到岸边,一尾浪拍起海风的凛冽,深蓝海裹挟着无边际的孤寂朝她卷席。
四周的光线愈发暗淡,颈后的红绳衬得她的皮肤在夜色中透出一丝蓝光。这让商宗产生幻觉,仿佛她下一秒就会随着这片海一起飘走。
梁惊水边走边抱怨:“阴森森的,不如浅水湾的海好看。”
商宗松口气:“你这样想就好。”
命运来时总是静谧无息。梁惊水偶然想起原先温煦那屋的关公像,与他提了一嘴:“你之前不常在浅水湾住,那座关公应该不是你养的吧。”
他的目光与她四目相接,彼此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疑惑。梁惊水才发觉他不知道这回事。
他站在海水边缘,点一支烟,眯着眼做排除法。
浅水湾的独栋在他接手之前,是亡兄商琛的住所,安奵也会时常帮忙打理。
据他所知,商琛是坚定的无神论者,而空间里能出现关公像这件事,必定是安奵的手笔。
到了八点,远处高楼外墙上的射灯和霓虹相继亮起,远远能看到维港的灯光秀。他们所在的位置被前方的建筑和山体部分遮挡,只能看到一些断断续续的光线穿梭而过。
“真美。”她说。
商宗没懂她的脑回路:“看不全,我明天带你回半岛看无死角的。”
梁惊水装作自然地笑笑,说有些东西看全了反而没劲。
就像她一直以为的父母辈的爱情,日记里的描述多少带有美化的成分。回到现实才发现,一个早已长眠于世,另一个是个胆小鬼。还不如什么都不知道,至少能留个美好的念想。
商宗一字不落地听,把剩余一半烟蒂碾灭:“我不会当胆小鬼。”
梁惊水:“嗯?”
商宗说:“我只会觉得是我没保护好你,想办法带你走出阴影,不让事情愈演愈烈。”
梁惊水愣住,睫毛扇动几下,而后搡他手臂:“别老代入感这么强,每次讲故事都往我们俩身上扯。”
商宗重新将她拉回怀中,环臂拥紧:“还不是想让你少胡思乱想点,商公解忧。”
梁惊水侧耳贴着他胸膛,聆听他如鼓般庄重的节拍,没心没肺道:“你业务这么广,干脆帮我预言一下,商公本人什么时候才能被我拐回家?”
头顶沉寂少顷,吐出两个字:“现在。”
第69章 “就戴这。”
春季是香港回南天高发期, 尤其是这个时候,海上笼着一层夜雾,那种一堆琐事摆在眼前倦怠的潮湿感又霸占了梁惊水的身体。
她期待被弥补亲情吗?有过一瞬间吧。
是在他们驱车回到天水围的时候。在路口的一盏红灯前,那条单车横飞、阴蒙蒙的十字干道又如细风一般, 儿时的片段再度卷过眼前。
2004年至2007年间, 天水围出现了许多社会问题:贫困、失业、家庭暴力、非法移民, 沦为香港人眼里的一块疮疤。三四月份的夜晚,远处密密麻麻的格子窗里透着灯光,雾浓了,灯影一方一方地亮起又暗下, 像星星点灯。
她们母女活在寂寂小小的天水围, 把狭窄的屋子收拾整洁,对于电视中播报这座孤城的混乱新闻置之一笑, 淡而忘之。
那个在回南天里赶着通告,还得亲力亲为刷天花板防水涂料的梁徽, 到底是上辈子的事了。
在其他人眼里, 梁徽是幸运的, 赶上了时尚行业蓬勃发展的时期, 梁惊水也是幸运的, 在学校和职场顺风顺水,还攀上了一个眼里只有她的高枝。
可梁惊水一直到回旧居时都若有所思。
在逼仄的浴室洗完澡,她推门出来, 想要劝说商宗回浅水湾睡。
男人站在阳台抽烟, 雾霭沉沉里,他对着星星点灯般的公屋高楼, 捏着一张相纸,眼波温柔。
商公还真被她拐回来了。
正巧他抽完烟, 问她那天为什么哭得那么凄惨。
吹风机功率小,梁惊水擦着半干的头发:“你再好好看看呢?我是被风吹得惨不忍睹,你才是哭得惨的那一个。”
商宗看她往沙发上一躺,像个大爷似的等人服侍,只能笑着接过毛巾,在她湿发间轻轻揉动。
梁惊水跟他较真:“光是从这里打过来的,你脸部的阴影在这儿。然后,这个色块看起来是不是很奇怪?没错,那是你的眼泪。”
还说商宗你又不是神,哭一下没人笑话你,像我就不会。
她说这话时,不经意间半阖眼睑,看上去有些沮丧。
商宗指尖逗她下巴:“只是你不把我当神,外边把我当神的一大把。”
梁惊水说,那你去找外边的。
白日里的繁荣褪去,此刻天水围的蜗居里只有他们二人。
窗外是清一色的公屋群落,晾晒的衣物都是呈棋盘对称,在夜雾里随风而动,悠悠摇曳。
好像能听到一点,谁家电视机音量压低后的对白。
大概是不常在这样的平凡街区里度过夜晚,让商宗和梁惊水不约而同想到婚姻的情景。
他们对视一眼,很默契地,彼此的笑容从嘴角漫到眼尾。
谁也不觉得逾越。
与第一次来天水围不同。
那时他们被横欲冲昏了头脑,返途时看着繁华都市尽在脚下,只剩频频涌上的空虚、难以名状的预感。
这是一种焕然的感觉,她想他们这一次真的跨入了新纪元——直到回来这里,真正地确认。
气氛很好,不过梁惊水还是把手伸进商宗衬衣里,狠狠在他腰身一掐:“不许你把圈里的恶习带到家里,不许交狐朋狗友,不许和外边的女人勾三搭四,不许又……有秘密瞒着我。”
商宗毕竟理亏,任她胡非作歹,配合她一一做保证。
梁惊水欺负完人又嚷嚷要吃夜宵,冰箱里空得能听见回音,磨得商宗无奈带她出门觅食。电梯下行,轻微的隆隆声隐约从远处传来。
这带靠近西铁线。她凑到商宗耳边说,其实我没有多饿,但我想下来和你一起逛逛天水围。
商宗笑一笑:“可我现在就饿了,想找家馆子填填肚子。”
梁惊水问:“去哪?”
商宗眺向远方,说附近有家新开的俱乐部,老板是他朋友,正好一起去给他手艺打打分。
从首家“脱班社”在蒲州开张,到最新一家落户天水围,期间一年有余。
保安在密码锁上输了几个数字,门后洒出一片金黄色的光幕,让梁惊水脑补到内地某个影视剧里的两点半俱乐部。
光幕中不只有三三两两的华服男女,还能看到吧台后忙着做意式浓缩的郭璟佑,以及站在一旁的商卓霖。
梁惊水掐了一把手背,又疼又麻,她扭头对商宗说:“从东京港离开后,我经常做些不着边际的梦,而现在,现实也开始像梦一样了。”
“那位在念诗的小姐,需要来点什么?”
商卓霖看一眼梁惊水脖子上的红绳,Alex亲手制作的戒指被系在尾端,轻扬眉梢,“这样戴戒指不吉利。”
梁惊水笑起来,眼里露出一些怀念的愉悦:“老板,你别说我,你自个手上不也光溜溜的吗?”
“不一样,我是把‘不吉利’的摘下去了。”
梁惊水也是第一次听商卓霖说起,戴两手宝石戒指的原因——
安奵在商琛跳楼自杀后,极度痴信鬼神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