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半个月里,涂芩的心情经历了无数次大起大落,见过了谢斋舲病历上写过的所有症状。
最开始是激烈的,癫痫、休克,抢救,和身体上连着无数维持生命体征的线。
那时候,她只希望人能活下来,或者最起码,能不要那么难受。
再后来,就沉默了。
看不见听不见对外界的一切声音光照刺激都没有任何反应,谢斋舲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却仿佛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
电视剧里那些用情人眼泪唤醒这种事情并没有发生。
医生说,目前能做的医疗手段都已经做了,谢斋舲的身体已经没有大问题,剩下的,就得看病人的意志了。
可能,谢斋舲以后就是这种样子了,切断和现实世界的联系,在他二十年前的噩梦里来回循环,慢慢消亡生命。
也可能,他能战胜那个噩梦,在循环里找到和现实世界连接的通路,那么,他离彻底痊愈就很近了。
主治医师是个年近六十的主任医师,谢斋舲第一次发病的时候,他还只是个主治医师,现在已经几近退休,他说,谢斋舲的情况其实并不乐观。
时间太久,伤口太深,如果按照进度温和缓慢治疗,以谢斋舲目前的情况看,可能一年或者两年,就可以触及核心,那时候,他的情况会比现在好很多,也会比现在更容易治愈。
只可惜,没有如果。
***
和医生聊完,涂芩回到病房。
因为需要绝对静养,谢斋舲住的是单人病房,金五这
个沉默的不善言辞的动不动就想做法外狂徒的家伙,私自存下了谢斋舲这么多年来找人的大部分费用。
他说这钱他备着,就是给这一天用的。
这两兄弟战战兢兢二十年,一直在为这一天做准备,所以他们看起来都还算镇定。
这对不管是体型还是气质看起来都特别不像好人的兄弟,和谢斋舲一样,都有种悲伤的宿命感。
就像,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涂芩看着手里头金奎刚刚给她的信,内心也很镇定。
甚至,很生气。
这是谢斋舲的遗书。
很明显地,谢斋舲和这两兄弟一样,也一直在为这一天做准备,所以他的遗书除了一份公证过的正式信函外,还有一些其他的,不同信纸写的杂七杂八的内容。
金奎把这些东西放在一个挺大的信封里,一股脑都交给了涂芩。
涂芩先看了了那封正式的遗嘱,是打印的,只有在最后签字的地方签上了谢斋舲龙飞凤舞的签名,字迹非常漂亮,公证日期是上个月,这封遗书下面有一张附录,写着因为委托人有了新的遗嘱,所以本遗嘱内容做了更改,重新做了公证。
这张纸上列出了谢斋舲目前所持有的资产和债务,幸福小区三套房子除了那套毛坯已经还清贷款,其他两套还有二十年的房贷,每月还款八千多。
谢斋舲把那两套还有二十年房贷的房子给了金奎金五,也留下了目前还在盈利状态的工作室,条件是让金奎和金五三年内还清房贷卖掉房子。
那套已经还清房贷的毛坯赠予给了涂芩,条件是无,连赠予税都由金奎金五来给。
涂芩安静地看完遗嘱,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谢斋舲,他半垂着眼,醒着,但是目光没有焦距,也没有反应。
涂芩放下遗嘱,开始看他写的那些杂七杂八。
一开始,是写给金奎金五的。
语气非常漫不经心,字迹也潦草,大概是随手撕了一张素描纸,撕得还坑坑洼洼的。
内容也漫不经心,一开头就跟他们说他如果有一天病发,状态超过一个月,就请他们放弃治疗,他说,他估摸着第一个月的抢救和治疗费全部加起来应该也需要十来万,他们两兄弟就算加上金五这几年偷攒下来的钱,再加上目前工作室每年的收入,也只够他们两兄弟把房贷还了以后,保持温饱。他让他们不要犯傻,他要是一个月都没恢复,那应该就是没有恢复可能了,不要浪费钱,毕竟这两兄弟赚钱能力不行,别老了以后还得去讨饭。
再后面就是工作室的运营,一些合作商的简单介绍利弊和维持的方法,他知道金奎金五并不会做陶,还教唆他们道德绑架陈洪,让陈洪帮忙介绍做陶人,让他们用聘用的方式把工作室维持下去。
说得很详细,都是能落地的计划。
给金奎金五的交代在后头还加了一张新纸,上头跟金奎金五说,如果金奎对房地产感兴趣,就去考资格证,工作室经营着,他自己也去找找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好好工作,三十岁左右找个好姑娘结婚。
又跟金五交代,他如果对做微观道具感兴趣,他已经帮他联系了一些微观道具老师,他如果能不病发,做这行也不错。
他交代了所有,然后郑重其事地告诉两兄弟,一个月治疗已经足够,他不想让自己这样无知无觉的躺在床上,这一辈子太漫长,他活的也够了。
涂芩把这一叠信纸按照之前的折痕折好,又看了一眼谢斋舲。
她手里只剩下一张纸。
他给他兄弟交代了一堆,却只给她留了一张纸,折成了心形,放在信封最里头。
哦不,他还把那个毛坯房留给她了,大概是给她当库房用的。
涂芩花了一点时间让自己平静下来,拆开了那张纸。
和给金奎金五的遗书不同,给她的那张信纸,他用的是行楷,非常工整。
他说:
“涂芩,对不起,让你看到了我最不堪的一面。
我知道你并不喜欢我说这样的话,但是我还是想告诉你,如果我真的没办法醒过来,那是因为,这条路,是我被刘景生领养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写好的。
我很幸运,在最后的日子里爱着你。
所以,已经很圆满了。
你比你自己想像的更会爱人,你独立坚强美好,所以,未来一定会有人像爱自己生命一样地爱你,你不会孤单,也不要害怕等待,就和我注定会毁灭一样,你注定是会幸福的。
谢谢你。
我不知道我病发的时候脑子里会有什么画面,但是我能确定,闭眼前,我想的一定是你。
所以,非常谢谢你。
一直以来,我都希望自己是那个带给你幸福的人,很抱歉,我没做到。
我的治疗过程有金奎金五,你就当我们之间的亲密度已经到了你的阈值,带着我们之间还算美好的回忆,回到你的世界里。
祝你幸福。
也祝你余生一切顺利。
谢斋舲”
涂芩看着谢斋舲最后的署名,低头想把这张信纸重新叠回去,可折痕复杂,她来来回回叠了十几分钟,始终没办法回到原来的心形。
涂芩看到了自己的眼泪。
她从来没有看到过自己这样无声流泪的样子,眼泪变成水珠一滴滴砸在手背上,她怕弄湿信纸,只能把这纸对折,放回到信封里。
然后她盯着躺在病床上看起来醒着实际上针扎都没反应的男人,抓住了他没有插留置针的那只手,对着他手臂内侧恶狠狠地咬了下去。
“我去你大爷的。”她含着眼泪骂了一句。
男人手臂内侧的咬痕很快就红肿,深的地方还泛了一些血丝,可他仍然无知无觉。
涂芩发泄完以后把头埋进病床里,冷静了一会,对自己苦笑。
她这辈子都希望自己自私自利,能无牵无挂,虽然偶尔会觉得孤独,会觉得缺爱,但是从没有发现,得到爱以后再失去,会变得那么舍不得。
谢斋舲已经在那封信里把话都说绝,他连病床照顾的位子都没有留给她,字里行间都在让她往前走,一如他一开始答应和她恋爱的时候那样,他始终都知道自己只是陪她走一段路。
他不希望她有任何道德负担,他一直强调,他们之间是美好的。
但是他陪得太投入。
拉着她这个心里面一直缺了一个洞的家伙,一路往前。
现在洞被逐渐填满,可填满她这个洞的人却变得生死未卜。
她突然就不想向前了,因果线或许是会转移的,缠在谢斋舲身上二十几年的因果线在他想尝试挣断的时候收紧了力道,也绕到了涂芩身上。
他们在一起只有短短三个多月。
涂芩看着谢斋舲手臂内侧的咬痕,却觉得,她或许可以这样守着他一直到他醒来。
“你如果不醒……”她像是威胁也像是宣誓,“只要还会呼吸,就不会有人放弃治疗。”
“到时候你那不怎么能赚钱的两兄弟卖房卖工作室,如果不够,我还能贴点。”
让你就这样躺一辈子。
气死你。
***
谢斋舲就这样在病床上躺了三周,有两周时间都是毫无反应的情况,医生每日查房的时候都会和他们说,情况并不乐观,病人目前还
没有醒来的迹象,他建议家属可以跟他多聊天,他说,这或许能帮助病人从噩梦里找到回归现实的通路。
医生都说这是或许。
涂芩作为一个不信神鬼无信仰的现代人,除了看到遗书的时候发泄过一通之外,很少会对着昏迷的谢斋舲絮絮叨叨。
反倒是金奎,可能因为没人贴胶带了,轮到他守夜的时候,他能说上一整夜,把自己嗓子都说哑。
涂芩不守夜,黑土剧组已经开工,她并不能像金奎金五一样每天守着,只是剧组收工之后就会来看看,有时候会带着工作来,谢斋舲在这之前已经把资料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她偶尔有需要查漏补缺的,一般找金奎,金奎都能给她找到答案。
金奎说,这是因为他哥在出事前列好了清单。
“我总觉得,我哥应该是预感到刘进想要干什么的。”金奎在某天晚上碎碎念的时候,小声的同涂芩说,“他最近一直在忙着处这些东西,交代后事一样,我一开始以为是他要治疗了,怕治疗过程出问题才这样的。”
“他可能……”金奎想了想,“预感到和刘家人是不可能和平解决的,就想一次性解决。”
“之前让老五跟着康立轩的时候,老五就跟我哥说过,康立轩进去之前和刘进见过面,但是我哥什么都没说,也没让老五去细查。”
“你说……”金奎看着涂芩,有些惶惶然,“我哥会不会是觉得两三年痊愈的时间太长了,就想干脆一点?”
涂芩:“……”
虽然荒唐,但是她居然也信了那么一点。
毕竟以谢斋舲处事情的能力,不太可能放着刘进那么大一个隐患在身边,还主动去赴约的。
“刘进那边,已经立案了。”涂芩今天跟了一天组,嗓子也有点哑,“律师的意思是公安机关应该会起诉故意杀人,不过真判下来还是有难度,但是故意伤害应该是跑不掉了。”
刘进是知道谢斋舲的精神状况的,他是第一个知道刘景生瞒下刘斋舲死亡的人,也见过谢斋舲病发的样子,所以,他是故意的,因为眼看着儿子要没了,就想拉谢斋舲下去垫背。
这事一直是涂芩在跑,也只能她来跑,金氏兄弟这两人见到刘进就想往死里揍,她一点都不想让这两兄弟真变成法外狂徒,只能她来拿起法律武器了。
好在,刘进之前每次打砸工作室谢斋舲都是报了警的,都有记录,证据倒是不难找,立案也立得快。
这一下刘家唯一还在赚钱的人也进去了,刘家人瞬间群龙无首,几个混不吝的还来医院闹过,也都被金氏兄弟报警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