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小楠帮我
顾知许没有等到救护车来, 他给兰栩安打了电话让他立刻派车来,接着便逃跑似的不顾一切往外赶。
他只有一只手,用尽了全力划动轮椅离开,左侧脸颊从颧骨往后一片烫得触目惊心, 他一身如坠冰窖, 颤抖不止。
回过头,他深深望了程楠一眼。
那双陌生又熟悉的黑眸, 盛着黑潭般深不见底的情绪, 他眼里闪着光, 眼眶抑制的放大,鲜红到令人心碎。
程楠想过很多次——小白的脸或许满布疤痕、或许皮肉翻裂、或许嘴歪眼斜、或许平平无奇……怎样都好。
但她绝对想不到, 是这张脸!
这张高不可攀、尊贵严肃、神清骨秀, 谪仙似的脸——这张,她曾认为是全世界最好看的脸。
他离开后, 程楠几乎要晕倒过去。
艳阳高照的天,仿佛在一瞬间蒙上浓厚灰烬,桌上是母亲满怀希望做了很久的饭菜,但放到了冰凉也没有人吃哪怕一口。
程楠木然跪坐在地上,听着不远处妈妈的哭泣声,爸爸正低声安抚着她。
脑袋里像倾倒开无边无际的汪洋, 淹的程楠难以喘息。
她想起了过去的一切。
想起她的小白。
她的小白明明是个内敛含蓄、有些自卑、脾气很好, 被她欺负了还要帮她完成工作的人。
他只有两三套衣服, 但很爱干净, 即使病了也总把自己打理得整整齐齐, 虽然话不多,但偶尔也会撒娇,胳膊疼时跟她说自己的左手想偷赖……
那么普通、可爱的一个男孩, 怎么会是顾知许?
怎么会是那个从来不苟言笑、骄傲又锐利的顾知许?
她的心脏跳得太猛烈,眼前的一切都变成白茫茫的一片,听不到母亲的哭泣,也听不到保姆崩溃的忏悔。
她已经无意追问一切缘由,总之,事情已没有转寰的余地。
程楠闭上眼,直接晕了过去。
……
醒来后,程楠久违的发了烧。
她身体健康自小很少生病,睁开眼浑身发凉脑袋眩晕,父母都坐在床边,紧张的看着她。
医生已经来给她看过,问题不大,是情绪太激动导致的,稍作休息再吃点药就好。
程楠眼神很空,他们扶她慢慢坐起来,喂她吃了药,她一言不发。
程珃珃见她这样,眼泪又流出来,张开双臂把她抱进怀里,“楠楠……”
程楠轻咳一声,嗓子有些发干,看看一脸担忧的爸爸,又无奈叹气。
他拍拍妈妈的背,低低道:“没事……爸,妈,我一直没和你们说过,其实我已经失恋很多次了……遇到过烂人,遇到过骗子,遇到过渣男,什么都遇到过了……工作也不是很顺,拖过好几次房租,吃了很多泡面。”
程珃珃心疼的摸她的脸颊,“楠楠,回到妈妈身边来,我们不要再吃这些苦了,好不好?”
程楠脸色惨白,努力勾起嘴唇,“妈,我长大了。这些事教会了我很多,我不能永远躲在你们庇护之下,我也想努力成为大人。”
她闭上眼,眼泪又滚落出来。
不得不承认,虽然已经失恋很多次,但这一次,绝对是最痛苦的一次。
过去或许损失过钱财,或许损失过感情,但这一次,损失的是她最爱的人。
不同于分道扬镳、远走高飞,甚至不同于死亡,而是她的爱人从这广袤世界上被彻彻底底的抹去。
他所拥有的一切,他的言谈举止,都是一段精心编造的谎言,一朝真相揭开,“程念白”这一整个人,以及与他相关的一切,都随之抹去。
那个乖巧又爱吃醋的男孩,从今往后再也不会存在了。
她在脑中构想了无数遍他们的美好未来,再也不会来临了。
程楠想忍住,但还是哭了很久。
她想起顾知许走之前的模样,从他口中冒出的分明还是小白的声音,但语气却不是小白贯来的温柔,反倒充满了顾知许特有的冷酷和严肃。
那样强烈的割裂让人难以接受,如同吞下千万锋刀,划烂了内里所有血肉。
程楠生平第一次体会到痛不欲生,混混沌沌中,脑子里浮现出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精神也有些恍惚。
她在父母家里住了下来,正值年关,大年三十和初一父母想尽了办法让她开心一些,家里摆满她爱吃的一切,定了个豪华大蛋糕,还给她请了她最喜欢的乐队过来。
她像回到了童年的小公主生活。
热热闹闹过完了年,程楠勉强恢复一点精神,在正月一个下午,突然又出了门。
路上,她拨通了一个几乎快遗忘的号码。
兰栩安正在国外开会,听到是她,立刻叫停了会议,并告诉了她顾知许的地址。
不出意外,依旧是本市最豪华最隐秘的私立医院:博雅医院。
程楠面容呆滞,浑身冒着凉气。
她浑浑噩噩想着,她的小白只是个无依无靠、身有残疾的普通男孩,他努力工作,但也住不起这么昂贵的医院,他只能住在社区医院三人间里,每天晚上都被同病房得病人吵得睡不着觉。
她曾走过临川市无数个店铺,只为给他买到隔音最好的耳塞。他用他那消瘦的手掌摩挲她的手指,温柔笑着说:“程楠,我很爱很爱你……”
推开门,是宽敞华丽的贵宾单人间病房。
白色沙幔,红木家具。
宁静到只有仪器声响的病房,床上的人平躺着,身躯单薄,面上戴着一只遮了大半张脸的透明氧气罩。
站在门口,几乎看不见白色被子下的起伏,却隐约能看到他左侧脸颊贴着厚厚的纱布。
似乎很尊贵,又似乎很可怜。
程楠慢慢走进来,望向那张仿佛和记忆中一样,却又大不相同的脸。
记忆中顾知许也瘦,但没有瘦到不像样,他的消瘦只是一种身材类型,丝毫影响不到他眉目间浑然天成的威严。
但面前的人已然瘦到脱相,双颊凹陷,黑发散乱,嘴唇干裂,毫无生机。
看上去,仿佛一具靠药水维持着最后一点呼吸的空壳。
他没有昏迷,听到声音,睫毛抖了抖,眼睛睁开一丝细缝。
他没有开口,只是透过那细缝静静看着她。
程楠略微弥合的心又缓缓裂开,血液一点一点渗透出来。
她路过时听到护士说,他的春节都是在病房中度过的,因为剧烈的疼痛而无法长久昏睡,大年三十那晚,他好不容易在止痛药副作用下睡着,却又被窗外的烟火和欢庆声吵醒。
他却没有流一滴眼泪,只是沉默接受着一切,耐心等待着属于他的真正完结。
程楠心脏一颤,在旁边坐下,看着他。
她在来的路上想了很多句话,那些文字在她眼前交错,最后,她问出了自己最好奇的那句:“你从什么时候开始……顶替了我的小白?”
顾知许面容很平静,看了她良久,皲裂苍白的嘴唇才缓缓张开。
他说了一句话,但声音太小,她听不清。
程楠只好低头把耳朵凑近他唇边,才听到他用微弱的气音说:“我想起来。”
程楠心里泛着酸,她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她前几天最崩溃的时候痛恨过他的谎言和欺骗,痛恨她再一次毁掉她的近在咫尺得幸福,但恨过之后,心里又剩下无边无际的痛苦。
再看到他,见到他这副模样,也说不出任何狠话。
程楠避开他身上的管子,托着他的背扶他起来,手指触碰到他的后背,她心里又是一颤。
的确是小白的身体。她对他的身体很熟悉。
顾知许疼得身上发颤,无力坐起,身子瘫软,只能落入她怀中。
脑袋靠向她脖颈间,双臂都颓败的垂下去,因为忍受着非人的疼痛,他的腰腹和双腿都有些不受控制的抽搐,埋在洁白的被子下颤抖,十分狼狈。
他喉间漫着血气,睁不开眼,睫毛也疏疏垂下来。
他一字一顿,努力呼吸,用那依然沙哑的、属于小白的声音,发着颤,虚弱的开口:“保险密码是你身份证后六位,所有的,都安排好了……以后,要听栩安的话。”
程楠想心中蓦然一震。
冷汗从他惨白的额头浸出,顺着脸颊滑落,他停下来调整很久,才勉力继续道:“小楠帮我……”
程楠忽然有些害怕,“你要做什么?”
他的睫毛颤动,扫在她脖颈间,像一只残破的蝴蝶。他的声音逐渐喑哑,最后道:“拔掉,氧气……”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他仿佛立刻得到了解脱,身子陡然一晃,失了所有力气。躯壳顿时往后栽倒,程楠急忙揽住他的腰。
他的双眼彻底闭上,无力的头颅向后仰去,漆黑的睫毛安静栖在脸颊,不再颤抖。
就仿佛,早已离去。
程楠的内心瞬间爆发强烈的恐惧。
这种恐惧足以吞噬掉她一切的情绪,她的悲欢喜乐都混合进一片窒息的黑沼中,她的心脏疯狂跳动求生,她利声尖叫:“哥——!”
泪水夺眶而出,程楠发疯似的大喊:“来人!快来人啊!”
护士和医生迅速从门外冲进来,纷纷乱乱中,程楠被挤到最外面,她跌坐地上,崩溃的爬起来又要冲进去,却又被人拖拽住手臂。
她的眼前仿佛隔了人山人海,看不见顾知许的面容,只能看见他骨瘦嶙峋的躯体。
那苍白的皮肉包裹着残破的骨骼、看不到肌肉痕迹、伶仃轻浅、又修长洒脱的躯体。
她被恐惧牢牢支配,指甲深深嵌进了皮肉里。
她在心里发下这辈子最狠的毒誓,只要顾知许活下来,只要他还能睁开眼睛,只要他还能冲她微笑,无论如何,她愿意忘记过去所有,忘记过去万般痛苦和纠缠,忘记横亘在他们之间所有壁垒,哪怕让她折寿十年,哪怕让她立刻死去——
她只想要他活过来。
她这辈子唯一的、最爱她的哥哥。
第53章 重新认识一次
顾知许被推进抢救室, 程楠跪在地上哭了很久,求遍了世上所有菩萨,恳求让顾知许活着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