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今天化了个淡妆,一身水蓝裙子,腰间系了个浅碎花围裙,笑着朝他们挥手,“嗨,你们好呀,两位小朋友。”
“妈!”程楠急忙跑过去抱住她,她温柔的摸摸程楠脑袋,又笑呵呵看向小白,“我们又见面啦,最近身体好些了吗?”
小白似乎更紧张了,手里攥着毯子,摇摇头,“好多了,谢谢阿姨。”
程楠一笑,又过来抱住他,凑到他耳边说:“我去厨房陪妈妈做做饭,你先和爸爸聊会儿天,好吗?”
他回头看她,因为看不见他的脸,也不知道他什么表情。他也没说话。
程楠转头对顾渊说:“爸,不可以欺负我的小白哦。”
顾渊和程珃珃一听,都笑得合不拢嘴,“看看咱这丫头哟!”
程楠和程珃珃挽着手去厨房,顾渊招招手,让保姆去端了一盘象棋过来。
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顾渊笑着说:“今天也是高兴,弄一上午饭了。估计还有一会儿,咱先玩玩吧。”
顾渊面容温和俊朗,他们一家基因都不错,骨相挂得住肉,过了中年也不见多少老气,他银丝眼镜泛着光,头发搭理得整整齐齐,显得儒雅又随性。
顾渊把一盘棋子挨个摆上,慢条斯理的问:“孩子,你家是哪儿的呀?”
顾知许走了神。
盯着棋子微微愣住,片刻才回过神来,低声开口:“本地的。”
顾渊又笑,“那好啊,离得近风俗习惯都一样,口味也相通。”
顾知许淡淡一笑。
“家里几口人呢?”
顾知许看着面前的棋盘,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想了想,还是说:“四个人。有个妹妹。”
顾渊点头,“好啊好啊,有妹妹好。我们楠楠也是妹妹啊。”
顾渊的话没接着说,顾知许也不敢追着问。他知道,顾渊或许会说“她哥哥走得早”。
他们开始下棋,氛围很平和。
顾渊拿起一颗棋子,稳稳落下,又问:“孩子,你这腿是怎么回事儿啊?”
顾知许怔了一秒,抬头望了自己父亲一眼,心脏顿时发颤。
当年他们离开时他身体远比现在好,后来屡次受伤导致无法站起来。他轮椅代步也好多年了,平时生意场上没人会去触人霉头,这些年来,很少有人问他原因。
他低着头,缓缓道:“伤了脊椎。”
“神经上的问题?”顾渊看他一眼,叹叹气,“没事,别灰心,上次你阿姨也跟我说过你的情况。其实我们以前在洛杉矶结识过一个不错的医生,在全球外科领域很有名气,以前治好过不少瘫痪患者,年龄比你大,情况也比你严重。晚上你们回去过后你让楠楠把你病例发我,我马上给联系联系。”
顾知许睁大眼睛,手抖了一下,“好。多谢叔叔。”
“呵呵,别客气。我们家楠楠那么喜欢你,我们为人父母的,尽我们所能,能帮就多帮点。”
顾知许低低叹了一口气。
要能顶着程念白这个名头过一辈子也挺好的。
依照程珃珃和顾渊两人的脾性,结了婚,肯定把他当亲儿子一样对待,这样倒也挺圆满的。
如果哪一天他改变了容貌,即便是划烂整张脸,即便是戳瞎眼睛、撕坏嘴巴,恐怕也比现在处境好一些。
最好就是,让“顾知许”这个人消失在世界上。那样他才能解脱吧。
“现在在哪儿工作呢?”顾渊又问。
顾知许走了一步棋,脑子里浮出集团下最小那家子公司,慢慢道:“在云盛新科,画工图的。”
顾渊脸上顿时浮出一抹讶色,又继续微笑,“不错,云盛在业内名气不错,项目做得漂亮,管理也很好。”
顾知许勾勾嘴唇。
能不好么?
当年老爷子给顾渊的就是云盛,他做得很好,要不是后来跟老爷子闹掰了,现在依然是他的。
一把年纪了,竟还不忘小自吹一下。
顾知许轻轻一笑,“是啊,很不错。”
他们两人相谈甚欢。
顾知许活了三十多年也没从顾渊脸上见过那么多笑容,对他这么和气,更是人生头一回。
就连程珃珃唤他们吃饭,顾渊也不忘夸他:“真是个万里挑一的好孩子,有礼貌有文化,棋也下得好!”
顾知许淡淡笑,不禁想起从前顾渊总呵斥他心思复杂、冥顽不灵,现在不过换了个名字,怎的就千好万好了?
顾渊亲自推他去到饭厅。
这个家的饭厅很漂亮,主体设计了成半圆形,往外延伸进屋后花园里,外面嵌着一圈圈镂花玻璃,阳光从外面投进来,照得米色餐布泛出晶莹光辉。
只一眼,顾知许就非常喜欢。
兼具隐私和享受的绝妙设计。
程楠从后面走过来,笑着摸摸他脑袋,“好看吧?我也很喜欢我家的餐厅。悄悄告诉你,是妈妈设计的哦。”
程珃珃刚脱下围裙递给保姆,掩唇微笑,“快别说了,多少年不做设计了。”
程楠回头,“以后我们搬新家了,妈妈也要给我们设计哦!”
“好好好。”程珃珃笑着,“我做室内,老顾做室外,我们呀都拿出以前的看家本领来。”
顾渊也笑,“老了老了,都得从现在开始练咯。”
一家人站在阳光下笑声爽朗,空气中弥漫着饭菜香气,周遭都是一片其乐融融的样子。
顾知许不禁抓了抓腿上的毯子,一时没忍住,竟也微笑了起来。
像是做梦,却又不像。
因为纵使从前无数个深梦夜晚,他也从不敢幻想这样的光景。
不敢幻想他们如此接纳他。
程念白——真是让人嫉妒啊。
“对啦!小白要自己一个人吃饭。”
程楠说完,父母愣了一下,很快也笑着点头,“好,刘姨,快拿个托盘过来。”
他们拿出几只漂亮碗碟,每个菜都给他盛得满满当当,程珃珃还说:“这个汤多给小白盛点!我从六点炖到刚才呢,药膳都配好的,专门给他炖的。”
程楠说:“天呐!妈妈,我要吃小白的醋了!”
程珃珃笑着捏她的脸,“小丫头片子,这还有一大半儿可都是给你做的!”
他们把饭菜全部盛好,放在托盘上递给刘姨。
一楼书房这会儿阳光也浓,保姆迅速打扫出来,把顾知许推进去。
程楠在外头又道:“刘姨,再给小白倒杯水吧,他口味淡。”
刘姨点点头,急忙跑去厨房。
只剩顾知许一个人,静静坐在桌前,沉默看着这个宽敞的书房。
这里的布局也是精心设计过,书香浓郁,干净又通透,桌上原本还摆了一套书法字画。
他不禁叹了口气。
书房不是吃饭的地方,犯不着为他这个不需要阳光的人污染了这里,好不容易才来一趟,可别招致他们不悦。
他想着,推动轮椅向后滑动,下一秒,忽然撞了什么,只听一声“哎哟!”
接着,没等他反应过来,一杯开水从天而降,猝不及防、来势汹汹、毁天灭地的——泼向他左侧脸颊。
顾知许瞪大了眼睛。
剧痛瞬间在左侧和耳前炸开,顾知许脑子里轰然嗡一声,立刻抬起手,但热气驱退手指,他痛苦的呻吟一声,浑身发抖紧咬牙关。
保姆吓得跌跌撞撞往后退,尖叫道:“烫,烫着了!”
顾知许疼到崩溃,差点滚到地上,一把撑住桌子,余光中一个灰色身影飞速朝他奔来,程楠的声音惊慌失措,发着抖,捧着他的手:“烫到哪了?烫到哪了?”
顾知许能感觉到灼烫在自己皮肤蔓延,如万根尖针猛扎向皮肤,痛得他无法呼吸。
程楠不敢碰他,赶来的程珃珃也忍不住尖叫,还是最冷静的顾渊迅速拨打了救护车,又取了凉水和冰块出来。
顾渊往他脸颊上冲洗凉水,程楠把毯子紧紧裹在他身上,攥着他的手指。
“温度降下来了,赶紧把他口罩墨镜摘了!”顾渊皱着眉,手也不住的发颤。
顾知许痛到喘粗气,头昏脑胀之际,抬手试图捂住自己的脸,程楠却立刻拽住他的手,“这时候别倔了!不及时处理感染了怎么办!你身体抵抗力很差!”
一旁的顾渊伸手就要来摘他的口罩和墨镜,顾知许痛叫一声,竭力发出嘶哑的大喊:“不准摘!别碰我!”
程楠索性扑上来一把抱住他,紧箍着他的手臂,哭喊道:“别害怕!无论你长什么样我都爱你!小白,我发誓永远永远爱你!”
她流泪抬头看向顾渊,“爸,给他摘吧!”
顾知许脑内爆发“嗵”的一声巨响。
心中最后一根紧绷的弦,就在此刻,以最不堪、最绝望、最凶悍的方式狠狠崩断,齑粉落入他残破的心脏,断弦猛抽向他最深的心底,痛到他几乎死去。
万般的光影都在眼前闪过,他一口牙齿几乎咬碎,但那双胳膊却被牢牢禁锢,即便用尽所有力气也无法挣脱。
嚯的一声——
炽烈的阳光照到他的脸颊。
天地顿时失了颜色,脑海中只剩下滔滔不绝的哭喊和尖叫,翻涌的悔恨和愤怒纠结成最锋利的刀刃,扎向他痛苦的眼睛。
只在一瞬间,一切便都结束了。
世界蓦然陷入死寂,窗外传来一声悲壮的鸟鸣。
顾知许的呼吸彻底凝固。
虚弱的手指,在睁开眼,看见那一个个震慑的表情时,不受控制的,抽动一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