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湿雾浓重,气温低,总觉得凉意透骨。
梁柯也自身后贴过来,环着秦咿的腰,用一种沙哑的语调在她耳边问:“冷吗?”
秦咿正要摇头,脑袋里凌乱闪过什么,顿了下,忽然说:“有点冷。”
音落,她拨开梁柯也的手臂,从他怀中退出来。
细微的光线下,秦咿长发散在身后,愈发显得脊背单薄,肩胛清晰。
她赤脚踩着细腻的鹅卵石,踩着汤池的台阶,一步步,走过去。小腿先没入温泉水中,然后是膝盖,白色的裙摆被水面托举着,幽幽盛放,像花瓣透明的睡莲。
电子牌显示,水温将近四十二度,不烫不低,正适宜。
秦咿站在水中,呼吸着,长发一半垂落在胸前,勾勒她柔软的身形。
雾气将她浸得半湿,白色布料最沾不得水,一湿即透,那种“欲盖弥彰”的视觉感,诱惑得厉害,叫人口渴。
夜色忽然安静下来,没有风,萤火虫轻盈飞过,溅起流光。
泉水是温的,秦咿眼神也温,细白的脖子上染着好看的胭脂粉。她抬眸,看向梁柯也,用一阵认真的语气,对他说:“你要不要在这里抱我?”
水声凌乱作响,空气里弥漫着说不清的香味,很淡,很暖,这些微妙细节交融在一处,暧昧浓烈得几乎要淹没整间庭院。
梁柯也走近一步,隔着圈石台,眸子里有危险的情绪在起伏,哑声问:“能接吻吗?”
仅仅是拥抱,他觉得不够。
秦咿睫毛微翘,蝶翼一般,她真认真地思考了下,然后说:“接吻是要用秘密来换的。”
音落,不知为何,水温忽然升高了些。
热气上涌,秦咿裙子更湿,紧贴曲线,皮肤的颜色自布料下透映出来,难以遮掩。
一滴水珠从她脸颊上滴落,淌过她瓷白的粘着碎发的脖颈,越过锁骨,再到起伏不已胸口,慢慢沁入那道甜美的沟壑之中。
消失不见。
一切微小的波动与变化,都在梁柯也的目光之下发生,叫他清晰看见。
秦咿像是毫无察觉,看着他,轻声问:“梁柯也,你的秘密是什么?”
梁柯也眸色偏深,皮肤是一种冷调的白,他身上的衣服被水汽打湿,显出几分萧索。但他仪态极好,背直腿长,肩线挺拔,生生在寂寥之中撑起一种傲骨不折的强硬感,十分惊艳。
连绵不绝的水声里,梁柯也慢慢开口,声音不高不低,没什么情绪,“傅郢臻说的那些事,都是真的——我的听力出过问题,带过一段时间的助听设备,和梁家也已经彻底闹翻。”
“听力是什么时候出问题的,”秦咿忍着心酸烧灼的感觉,竭力保持镇静,“因为方恕则那桩案子,因为我?”
梁柯也摇头,“外伤只是诱因的一部分。”
-
案件发生后,梁柯也一度陷入昏迷,梁慕织先是派人将他送到港岛,做了基础处理后,专机直飞洛杉矶。梁柯也伤得不轻,但是,在顶尖的医疗资源面前,状况不算棘手,他很快苏醒,进入平稳的恢复阶段。
养伤的日子看似平静,但是,梁柯也的内心并不安稳。断绝音讯很容易,真正割舍掉牵挂却很难。梁柯也不得不承认,就算秦咿并不爱他,他依然放不下。
谢如潇还在服刑,小姑娘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再遇到林赛那样的家伙,她要怎么办?
思虑片刻,梁柯也做了决定,他不仅派人跟进方恕则的案子,处理叶塘的房产,还安排律师去监狱见了谢如潇,叮嘱谢如潇不要意气用事,爱一个人要懂得为她计深远。
他让人找回那条具有特殊含义的十字吊坠,作为礼物之一,留在叶塘。
无论结局多么不堪,秦咿都是梁柯也最爱的人。
他希望她幸福,也希望她能一直勇敢。
处理这些事情事时,梁柯也没有刻意隐瞒,也瞒不住,消息很快传到梁慕织那儿。他这份“执迷不悟”,让梁慕织十分恼火,大发雷霆。
“梁柯也,你知道么,愚蠢并不可怕,无非做事笨拙一点,慢一点,”梁慕织眼神冰冷,“缺爱才是最可怕的。因为缺爱,小时候你反复弄伤自己,试图获得我的怜悯;因为缺爱,姓秦的小姑娘稍稍给出几分好脸色,你就被驯养成一条跟腿的狗。”
“命运最残忍的地方就在于,越缺爱的人越得不到爱,”梁慕织声音转低,“没人稀罕你那份所谓的‘深情’,只会觉得你廉价。”
“廉价到求着别人爱你!”
梁柯也神色很淡,看着窗外的雨,没有表情,不做声。
那天夜里,梁柯也开始发烧,浑身都烫,也是在那一天,他的听力出了问题。
先是左耳,然后,是右耳,将近四个的时间,梁柯也的世界一度全然无声。梁慕织目睹梁柯也陷入困境,决定抓住这个机会,再给他一点惩罚。
她断掉了梁柯也的治疗费,要求他低头认错,否则,她不会再向他提供任何帮助。
听力障碍让梁柯也暂时无法开口与人交流,在梁慕织阴沉的目光中,他没有太多情绪,只是轻笑了下,似碎雪拂槛。
当时,负责照顾梁柯也的女佣也是华裔。年轻男人骨相绝佳,眉眼清隽,他坐在窗边的微光里,勾唇浅笑的样子,给女佣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她恍惚想起小时候上学读书,课本上有个很美的词,叫“如沐春风”。
他笑起来的样子,是最好的人间时节。
梁柯也不能说话,他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字。他握笔的样子很好看,关节精致清晰,借着添茶的动作,女佣悄悄看了眼,白色的纸页上,他写着——
“我对您早已没有了期待,所以,您做任何事,都无法打碎我。”
梁慕织看完,冷笑了声,她懒得亲自动手,叫秘书同样以写字的方式回复梁柯也。
“我的确无法‘打碎’你,把你变成这幅鬼样子的,是方瀛的养女,那个姓秦的小女孩。你万般顾惜她,她却背叛你。”
“梁柯也,这就是你的人生——所爱的,都会失去;在乎的,必遭背叛!”
之后,梁慕织摔门而去。
外人离开后,梁柯也一直安静地坐在窗前,坐了很久。那会儿,阳光很薄,他侧脸清瘦。女佣觉得心里发闷,想对他说什么,又找不到合适的句子。
直到梁柯也回房休息,女佣整理散落在茶桌上的杂物时,她看见,那张写过字的白纸上又多了一行字。
年轻男人的字迹同气质一样清冽。
他写——
“她看到我此刻的样子,是会心疼的。”
莫名其妙的,这句话叫女佣有些心酸。
这个“她”指代的是谁呢,梁夫人口中那个“姓秦的小女孩”吗?
一面处理着手上的工作,女佣一面漫无边际地想——
小梁先生一定很喜欢她吧,喜欢到总会想起来,开心时会想她,刚刚那样,受了委屈的时候,也会想她。
忘也忘不掉。
梁柯也生着病,又失去家族支撑,有段日子的确捉襟见肘。经朋友牵线,他仓促地卖出几支曲子,才捱过那一阵。
经济上的困窘不是最难承受的,热爱音乐的人,对音乐有着莫大的热情和天赋的人,骤然失去听力,这才是真正的打击。
梁柯也有过一段自我封闭的日子,他整夜失眠,物欲极低,不见人,不社交,整个人处于一种不断下沉的状态里,奄奄一息。
庄竞扬工作繁忙,硬是抽出时间,半个月飞一次洛杉矶,强迫梁柯也去看医生,盯着他吃了很多药。
听力损伤通过治疗会慢慢好转,梁柯也糟糕的精神状态却迟迟不见起色。对此,庄竞扬束手无策,只能寄希望于心理医生。
时间一天天过去,谁都没想到,梁柯也会通过那样一种方式获救。
拯救他的是捷琨发来的一封邮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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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泉水流荡漾,秦咿的裙摆如烟飘散。
不知何时,梁柯也也走入水中,站在秦咿面前。常年练琴,他指腹略微有些粗糙,轻轻摩擦着秦咿的下颚,漆黑如夜的眼睛一瞬不瞬地将她看着。
呼吸很轻,气氛很缠,暧昧和水汽一样强烈。
“捷琨发来的邮件是一段视频,”梁柯也嗓音微微沙哑,“我看到你在练架子鼓,技巧不算很好,但胜在认真和专注,好像有巨大的光芒围绕着你。”
捷琨并不确定梁柯也能否收到这份邮件,更不确定他会不会看,很随意的,捷琨在里头附带了句话。
“此时此刻,看着她沉迷练习的样子,我觉得没人比她更爱你。”
第84章 (正文完)
黑暗与黎明交界的时刻,万籁俱寂。
汤池内白雾游动氤氲,像锦鲤的尾鳍。
秦咿眼眶微红,久久无言。明明是温暖的环境,她却指尖冰冷,湿透的长发黏着皮肤,叫她小幅度地发抖。
梁柯也握着秦咿的手,指腹贴在她手腕内侧轻轻摩擦了下。
“会怕吗?”他问。
一口气讲了太多不好的事,字里行间充斥着伤病和破碎,他很担心她会怕。
秦咿忍着情绪,用力摇头,过了好一会儿,她抬起眼睛朝他看过去,手也抬起来,去摸他耳后那道浅蓝的刺青。
刺青还是完整的,很漂亮,没有坏,但是,他的听力曾惨烈的坏掉过。
想到这一点,秦咿脸上血色全无。
她指尖发着颤,先是在梁柯也的耳廓上贴了下,再滑到他耳根那儿,反复几次。动作细腻而温柔,浓烈的情感无声蔓延。
梁柯也似乎感受到秦咿的情绪,轻笑了下,他手臂滑到她腰侧,搂着她,安慰说:“别担心,已经都好了。”
受伤害的是他,反过来安慰人的也是他。
秦咿忽然就懂了,为什么越懂事的小孩越容易被苛待。
温泉水流不断荡漾,响声幽微,秦咿的裙摆吸饱了水,有些沉,她的心跳也是,仿佛要往不透光的地方坠下去,再难上浮。
梁柯也讲过的那些事,说过的话,桩桩件件,在秦咿脑袋里反复回放。然后,她哀伤地发现,就算是最困难的时候,捉襟见肘,梁柯也宁可贱卖写好的曲子,也没有动过叶塘那套市价千万的房产。
他固执地将那套房子留给她,将里面的一百份礼物留给她。
他希望她幸福,希望她勇敢,尽管他自己伤痕累累,过得并不快乐。
可能是夜色太深,水汽浓重,秦咿忽然觉得喘不过气,喉咙里满满的都是苦味。她手指抓紧梁柯也的衣服,用力到指骨关节都在泛白。
见状,梁柯也将她抱紧,一遍一遍,温柔地安抚着,“没关系,都过去了。”
听到这句话,秦咿哽咽着哭出一声。
都过去——
凭什么都过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