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咿一直在想梁柯也的事,心思很散,拿了水果刀就将手机忘在了桌柜上,再加上音量调得低,屏幕亮起时,她在卫生间内毫无觉察。
方恕则听到动静,循声看过去,伴随着轻弱的音乐,来电显示将一个名字送入他视线。
屏幕光映在他眼睛里,像是点燃了两粒火星,微焰灼灼,猩红滚烫。方恕则取下咬在唇间的烟,碾碎外皮,挑出烟丝放进嘴里。他两颊缓慢动作,嚼碎烟丝,又苦又辣的滋味充斥口腔。
做这些事情时,方恕则始终盯着屏幕,盯着那个名字,几秒钟后,他终于伸手,面无表情地挂断来电,又将手机静音,屏幕朝下反扣在桌柜上。
模模糊糊的,他脑子里闪过一串数字,是秦咿使用过的手机密码。
……
秦咿从卫生间出来时,病房里已经没了音乐声,她将苹果削皮切块,放在餐盒里,递到方恕则面前。方恕则没接,秦咿也不恼,转而放到一旁的桌柜上。
“你搬到春知街后,我去找过你。”方恕则瞥着苹果,笑了笑,声音却是冷的,显得很割裂,“那天下着雨,我看到一个男人送你回家,以为你交了男朋友,本想扭头走开不打扰你们,但是,离开时,我看到了那人的车——”
秦咿睫毛一颤。
方恕则浅笑着,继续说:“帕拉梅拉——梁柯也十六岁时收到的礼物,牌照的尾号是家里小狗的生日。同一款车型他还有辆银色的,但很少开出来,大部分时间丢在车库吃灰——买车像买玩具,这种堆金积玉的生活,你也喜欢吗?”
“我喜不喜欢不重要,”秦咿说,“重要的是,你和尤峥很喜欢。”
“我知道你看不起尤峥,也看不起我——”方恕则不紧不慢,“卑鄙的混蛋不配得到同情。那梁柯也呢?一个婚内出轨搞出来的杂种,就有权享受这一切吗?”
秦咿心脏猛地一跳,但她知道自己什么都不能问,必须等方恕则主动说下去。
方恕则没让秦咿失望,很快说到重点——
“梁竞申做了半辈子生意,何其精明,他知道,如果有了血脉上的牵扯,梁慕织将永远无法摆脱尤峥,就像把一只贪婪的水蛭捧在手心里。所以,结婚前,梁竞申亲自挑选医生,给尤峥做了个小手术,让他无法有孩子——”
“为了入赘,尤峥放弃生育,但梁慕织是个好奇心旺盛的女人。她想知道做母亲是什么滋味,又不打算甩掉对她百般讨好的尤峥,就找了个才华横溢的指挥家做情人。”
秦咿心里没有太多震惊的情绪,只觉荒谬,这些人,这些事,都扭曲至极。
方恕则始终是要笑不笑的样子,神色模糊,他继续说——
“指挥家并非独身,也有结发多年的妻子,梁慕织骄纵成性,为了挑衅原配,故意选在原配和指挥家的结婚纪念日生下梁柯也,甚至寄送过满月宴的邀请函,逼得原配重度抑郁,疾病缠身。”
“即便无一家媒体敢白纸黑字地报出来,桥王千金偷情一事,也是港城上流圈子内人尽皆知的笑话。为避口舌,梁慕织常居国外,梁竞申厌恶尤峥,更加厌恶梁柯也,将他单独养在竺州,眼不见为净。梁柯也空有一副好皮囊,实际上,从出生起,他的每一寸肉每一段骨,都有着耻辱的烙印!”
秦咿呼吸阵阵发僵,同时,她也明白了,方恕则是尤峥唯一的孩子,也是仅有的退路,正因如此,方恕则找上门时,尤峥才会待他格外亲厚,甚至计划着送方恕则出国。
梁柯也的身世,恐怕也是尤峥讲给方恕则听的,一面控诉,一面卖惨,拉拢方恕则的同时,还能为自己赚几个同情分。
尤峥那点聪明劲儿,高不成低不就,都用来算计亲近的人了。
方恕则叫了声她的名字,“秦咿,你喜欢梁柯也吗?像方瀛那样被漂亮的外表所迷,还是像我和尤峥那样,贪恋梁家的权势?”
秦咿一顿,抬眸看他。
方恕则意味深长,“原来,我们是一类人!”
秦咿眼皮跳了下。
“论及无耻,梁慕织不输尤峥,甚至更胜一筹。”方恕则接着说,“同样出身难堪,凭什么梁柯也活得逍遥自在,我却饱受苛责,家没了,亲人没了,连事业都要被砸碎!”
“若行恶得恶,必遭恶报,那么,尤峥逃不过,梁慕织逃不过,我逃不过,梁柯也同样逃不过!”
最后一句话,方恕则是以一种咬牙切齿的状态说出来的。
话音落下,房间内空气近乎凝滞,格外安静。
过了很久,秦咿轻轻开口:“行恶得恶得意思是,做了坏事错事,就会收获恶果。你有错,却不是错在出身难堪。尤峥无耻,但方瀛阿姨是个好母亲,她努力工作照顾家庭,从未亏欠你一分一毫。”
“你错在贪婪,明知方瀛阿姨不愿再与故人牵扯,明知尤峥全靠梁家养着,还试图从他那里得到好处,成为趴在水蛭身上的另一只水蛭。阿姨劝过你的,要你回头,离尤峥远一点,你不肯听,甚至指责阿姨太过怯懦,一意孤行。”
方恕则目光一沉。
秦咿不看他,喃喃着,像是自言自语,“那梁柯也呢?他错在哪里?何时出生,不是他能选择的,父母的所行所为,不受他控制。他从未害过人,凭什么认定他生而有罪?”
一念至此,仿佛有一扇窗悄然洞开,阳光拂面照耀,金色纹路里是冰雪消融的气息。
秦咿回想起一些细节,关于梁柯也——
他手上有薄茧,日复一日练琴留下的痕迹;他打鼓的技巧很好,姿态潇洒,意气风发。
面对舞台下的观众,他姿态真挚,用带着笑意的声音说,要好好读书,好好生活。
梁柯也送她回家,等她上楼进了家门才离开。他悄悄往她手心里塞糖,记得她的口味,因为她一时任性,就带着她喜欢的奶茶来看她。她心思别扭,不肯出门,他不但不生气,还说没关系,以后有很多见面的机会。
得知林赛找她麻烦,他说,我的号码已经在你的通话记录里,那个痞子再缠你,你来找我,我帮你解决。
他还说,没父母没背景,不代表她就要被你这种人欺负。
看起来张扬无忌的家伙,傲得不行,其实,人很好,心很软,面对在乎的人,一点儿脾气都没有。
向他要什么,他都给;让他做什么,他都肯。
……
恍惚中,秦咿忽然无法忍受病房里浓郁的消毒水气味,她起身走向门口,想到忘记拿手机,又扭头回来。
方恕则不出声,目光沉沉,舌尖碾着烟丝,滋味辛辣。
秦咿不看他,拿起反扣在桌柜上的手机,装进口袋。
再次走到门口,她伸手开门,身后传来淡淡的一声——
“秦咿,你比方瀛更好骗,也会比她更可怜。”
秦咿背对他,身形一滞,手机在口袋里响了声,她没看。
方恕则盯着她,仿佛轻笑又仿佛轻蔑,“我越来越期待谢如潇出狱了——到时候,你要如何向他解释你和梁柯也的关系?”
话音落下,秦咿倏然回头,流光迤逦的一双眼,隔着段距离看过来。
方恕则呼吸紧了下。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秦咿指尖勾起垂落的碎发,她皮肤白,肩背薄,嗓音也静,缓缓说,“你心里有很多恨,但你恨的不是尤峥或梁慕织,而是自己——”
“恨自己无法成为另一个梁柯也,更恨自己姓方不姓梁。”
方恕则仿佛被人迎面抽了一耳光,他冷笑着,挥手打翻装苹果的餐盒,果肉掉落一地,裹上尘土。
走出病房前,秦咿又对他说了几句话——
“世界上没有真正的公平,永远不会有。我们每个人都在被不公折磨,一点点嫉妒是人之常情,而很多的嫉妒,会让人发生变化。方恕则,即使以后我们不再见面,我也希望你一直都好,别被坏情绪拖累。”
-
走廊尽头有台自动售货机,亮着灯,各类饮料满目琳琅。
秦咿觉得累,没精神,她走过去,选了罐咖啡,拿出手机准备扫码付款,手指不小心碰到通话记录,页面弹出。
下一秒——
身形和呼吸同时僵住。
列表最顶端有一通来自梁柯也的未接。
时间是半小时前。
是静音了吗?
她为什么完全没听到!
秦咿没多纠结,立即回拨,听到的却是用户已关机的提示音。
内心有一丝说不清的躁,秦咿咖啡也不买了,她先去了急诊留观区,又去输液室,转了好大一圈,一无所获。
太迟了吧,他已经走了。
等电梯时,秦咿身后站着两个保洁阿姨,闲聊说现在的年轻人太能糟蹋东西,好好的手机说摔就摔,砸出好大一声动静。
“应该是碰见委屈事儿了,”阿姨说,“顶好看的一个小伙子,少见的那种好看,表情却很委屈,眼睛都红了,让人怪心疼的。”
聊天声很轻,秦咿没听到,她又拨了遍梁柯也的号码,依旧是已关机的提示。
他在休息吗?还是,生气了?
一定特别生气吧……
秦咿心跳愈发沉闷,不舒服。
她握着手机,怔了会儿,忽然想到什么,打开微博进入梁柯也的个人超话。
粉丝拍到梁柯也微信页面的事,已经成了超话内的热帖,挂在首页,不必刻意搜索,一眼就能看到。
有人将图片放大,还做了清晰度方面的处理,虽然“DOUX”这个备注对应的头像被手指挡住,但是,依稀能看到,梁柯也和这个人的最后一句对话是——
“谢谢夸奖。”
这句话——
结合时间地点。
秦咿脊背一阵发麻,手指软得几乎握不住手机。
DOUX——
真的是梁柯也给她的备注。
他说她是心上人。
有人质疑,这句“谢谢夸奖”太过客气,应该不是男女朋友,家人的可能性更大,毕竟那个单词有很多意思。
和梁柯也拍合照的那个粉丝出现在帖子里,用小号发了好长一段评论。
【也神看着高冷,实际性格很暖,很会关心人。演出结束后,他给粉丝拍合影、签名,还跟我们聊天,嘱咐我们快回家,一点架子都没有。那天也神开了一辆超级帅的黑色机车,帅得我腿都软了,我问他如果有了女朋友,会不会载女朋友一起玩。】
【你知道他怎么说——】
【她不害怕的话,我当然愿意载她啊——原话,一字未改,那股温柔劲儿,撩得我心跳爆炸,打这段字时手都是抖的。】
【不用质疑,备注对应的人肯定是女朋友,错不了。舞台上的梁柯也什么样?气势多强啊,一股谁都不服也谁都压不住他的调调。提到女朋友,他状态马上就变了,眼神又甜又软,棉花糖似的,藏都藏不住的欢喜劲儿。我一外人都能感受到,你说,这得喜欢成什么样!】
梁柯也粉丝都是他的歌迷乐迷,为他的琴他的歌而聚在一起,对于谈恋爱之类的私人社交,并没什么过激反应。
小妹妹们很可爱地表示,谈恋爱很正常,别做渣男,别劈腿,别让女生吃事后药,一心一意,好聚好散,我会溺爱。
秦咿认认真真地读完了那些评论,每一个字都看过,呼吸不受控制地变重,睫毛沾染水汽,微微濡湿。
梁柯也的号码一直关机,打不通,秦咿切换到微信,点开梁柯也的名字。
她在输入框里打了几个字,断断续续的,连不成句子,只能删除,进入他的朋友圈去看封面——
“12歌与地下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