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隔着一层防弹玻璃,他们的声音迟钝得像另一种嗡鸣。
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那块肉几乎被挖破。
南蓁失神地看着陈厌望过来。
依旧是那张如山泉般凛冽的脸, 她从来没看透这片纯净之下藏着什么。
她忽然想,一直以来, 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态看她在他面前装着若无其事的?
他们朝夕相对,陈厌是什么时候和陈朝清联系上的,她竟浑然不知。
她真蠢。
每每在她内疚的不敢看他眼睛的时候, 他是不是也在偷偷嘲笑她的自作多情?
此时此刻,他毫无预兆地出现在这里,是不是就想看到她惊讶崩溃,或对他愧疚到痛哭流涕?
陈厌大约是被她可怕的神情吓到, 她看见他猝然收紧的眼眸,汹涌的黑色铺天盖地朝她狂涌而来。
突然间, 南蓁认知里的世界整个颠倒。
天地对调,脚下深色的大理石出现在头顶上方,沉重的随时要倾轧过来,音乐开始倒转,滋滋啦啦的卡顿像某种可怕的信号,她耳鸣更重了。
强烈的恶心感在胃里不停翻绞,拼命忍到最后一秒,她陡然起身冲出门去。
陈厌几乎同时追了出去。
秘书见状正要派人前去查看,陈朝清却抬手制止。
“让他们自己解决。”
“是。”
白玉杯中茶汤清澈,清香四溢。
是好茶。
他放下杯子,浑厚的嗓音不怒自威,“约一下林氏企业。”
“是。”秘书恭敬地退了出去。
偌大的餐厅中,陈朝清看向窗外茫茫夜色,浑浊的眼珠不知何时染上了一层阴翳。
-
酒店后门有一条山道,连接着半山上的独栋别墅套房和山下的大路。
道路两旁漫山的荼糜,在夏季末的黑夜里拼命绽放。
浓绿到发黑的枝叶如同月色的鬼影,白色花朵点缀在阴影之间,也被染上不洁的灰暗。
像一双双空洞的眼睛,木然地看着南蓁跌跌撞撞在这路上。
刚下过雨的闷热空气里,浓烈的土腥味和柏油马路的味道鞭子一样抽打着她的鼻腔和气管。
想吐,吐不出来。
她忍不住弯腰咳嗽。
陈厌一直跟着她,看她踉跄着快要摔倒,他快步上前扶住她。
“小心。”
“别碰我!”南蓁条件反射般一把挥开他。
月色寂寥,菲薄如流水。
荼糜花的芬芳,浓艳昏暗地将他们包围。
南蓁余光看见他被打偏的左手,僵硬在身侧。
修长而匀称的五指,劲瘦的关节中蕴含着少年坚实的力量。
这只手本该是件完美的艺术品,偏偏无名指与中指的凹陷处,一道碍眼的疤痕,突兀横生。
残破,颓唐。
不知所措。
陈厌太过冷白的肤色,肉眼可见浮现出的赤红。
南蓁心中一阵刺痛,回过头时,面上冷得像冰,“你这算什么,报复我吗?”
她失温的嗓音嘶哑,比呵斥更让人煎熬。
从没见过她这副模样,陈厌黑眸有短暂的震动,错愕之后,他被阴影覆盖的眉眼中是无尽幽暗的深邃。
他上前两步,额发投下的阴影随着距离变淡,最终只剩一层灰色的薄雾。
他在雾里看着她。
“我没这么想过。”
“你没有?”南蓁像听了个笑话,“那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早知道我要来见他,在家里的时候你就暗示过我们会在这里见面。可笑我甚至不知道你们已经父子相认了。”她冷冷扯着唇角,陌生的眼神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他。
过去一年,她自以为手握王牌。
无论是陈朝清还是章俊良都可以任她摆布,但现在看起来,被摆布的人是她才对。
陈朝清早就知道陈厌在她这里,陈厌大概也早就猜到她留下他的用意了吧。
是啊,他是游静云和陈朝清的儿子,又会蠢到哪里去?
真正愚蠢自以为是的人,是有她而已。
她知道自己没资格感到背叛和中伤,但偏偏让她看清这一切的人是陈厌。
南蓁竭力保持着镇静,冷声道:“这段时间以来,我们朝夕相处,我以为你是相信我的。可现在看起来,你瞒着我的事不止这一件两件吧?我不管你有什么理由,你大可以跟我说实话,只要你说你想回到陈家去,我不会阻拦你。可是你呢?你今天晚上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这里,看我在你们父子面前出丑,你很开心吗?”
她用力的呼吸,燥热的夜风压不住心头的火。
下午还在家里给她送咖啡的人此时站在面前,却模糊成了她完全不认识的样子。
南蓁陌生的目光像一把刀,狠狠插进陈厌的胸口。
瞬间的剧痛让他漆黑的眼眸瞬间结冰。
“那你呢。”他突然问。
南蓁一顿,“..什么?”
山路上有车上来,车灯如潮水漫过他阴沉的脸,又逐渐褪去。
他眼中的冰川露出浅浅一角,那巨大的暗影已足够将她吞没。
“你今天瞒着我来这里跟他做交易,条件是我。老实说,我很好奇,你究竟想要用我换取什么?”
他话音落下,乌云和雷声缓缓落在两人头顶。
陈厌晦暗不清的脸让南蓁血液倒流。
心神俱震。
他果然都知道了。
看着她逐渐失去血色的脸,围绕在陈厌周身的气流灌了铅似的不断下沉,他面无表情的脸上几乎结了冰,“对你们来说,我是什么?棋子,筹码,还是一条狗?”
他严寒的声音席卷了整条山路,一阵急风让道路两旁的荼糜花墙全都颤抖了起来,耳边簌簌的声响连绵不绝。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么。”
“你以为游静云很爱我?不,她只爱她自己。她厌恶我的存在,恨我耽误了她宝贵的年华,她做梦都想用生育我的那两年去换回陈朝清的片刻爱意。在她眼里,我只是一颗棋子。一颗影响了她前半生,而她后半生又不得不利用的棋子。”他音调急转,眉目间的阴鸷模糊了他的神情。
陈厌说:“被所有人憎恶厌弃,是她对我最大的诅咒。”
南蓁胸口猛地一窒。
一股莫大的悲凉从心底升起,她似乎又开始耳鸣了。
面前人压低的眼睫与呼吸仿佛在竭力压抑着什么,“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对我好,并不是真的对我好,你关心我,只是在关心一个工具是否趁手。不管我多努力想变成你喜欢的样子,对你来说,我始终都只是你的包袱。即便如此,我仍然抱着些幻想,也许你是真的为我。”
他平静地叙述。
没有责怪,没有埋怨,南蓁只听出一丝悲哀。
这悲哀犹如利刃刮骨,一片片将她内里剖开,血淋淋地逼着她忏悔,“你说过的,没有人会永远陪着我,那时你是不是在想,只要再忍耐一下,再一下就好,只要甩开了我这个累赘,你就又是自由自在的一个人了?”
陈厌淡如死水的语气哀恸得让人想要大哭一场,“为什么你们都要丢下我,错的到底是我,还是你们?”
心尖倏地收紧。
他漆黑眼眸里碎裂的浮光让南蓁心如刀绞。
直到陈厌近乎残忍地将这一切在她面前摊开,南蓁才惊觉自己从没真正领教过他的深刻。
是啊,她有什么资格质问他?
真正罪恶的人,难道不是她吗?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让事情变成这样...我......”她脸色苍白如纸。
事情到了这一步,南蓁连解释都显得无力。
无论是游静云还是陈朝清,亦或是她自己,他们对陈厌的目的都不单纯。
游静云想借他获得陈朝清的爱,陈朝清一定也是想利用他做点什么。
可这两个人对现在的陈厌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南蓁。
他充满依恋的眼神,受伤又隐忍的痛楚,此刻他眼底近乎绝望的苍凉在说:能够伤害他的人,只有她一个。
仿佛置身悬崖边沿,不断从身边穿梭而过的疾风随时能将她裹下崖底,摔个粉身碎骨。
这是她活该的下场。
从她决定接受陈厌留下来的那一刻就注定她不得善终。
但陈厌有什么错呢?
即便有,也是她错在先。
少年消瘦的肩膀背负着巨大的黑暗,孑然地在这世上行走。
像海上漂流的人,除了抓紧唯一的那根浮木,他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