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爸爸。”
贺屿薇说这话的时候不复往日的唯唯诺诺,似乎在克制着什么强烈的语气。
余哲宁和余龙飞便对视了一眼。
余龙飞好脾气地说:“哟,那对不住了,我今儿确实喝酒了。你出门等着吧。我要和哲宁聊聊天。”
这里是余家,不能因为佣人不能闻酒味就赶走主人离开。
贺屿薇小声地道着歉。余哲宁也说:“没事的,你先出去吧。把空气清新器打开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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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龙飞因为酒醉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
下午要跟着余温钧一起去个高新科技厂区进行企业家参观,他可不敢迟到,一路紧赶慢赶地催司机飙车到瑰丽酒店的门口,惊险地堵住哥哥的车。
李诀坐在副驾驶座,看到余龙飞后无声地降下车窗,抬起手腕看表。
迟、到、了——
余龙飞很烦这个黑框眼镜男李诀。
也不知道,他哥哥当初从哪个旮旯把这个凶神恶煞的少年捡过来。
余温钧的四个公务秘书里,李诀是最年轻也最被委以重任的一位,一直被他带在身边栽培。
余龙飞忽视李诀鄙视的目光,先把脸贴到黢黑的车窗上讪笑,最终,顺利地打开后门。
他上车后赶紧先为自己的迟到开解:“哎呦哎呦,本来正点出门的,临走前被盆栽姐拉住,聊了几句。”
后座的人没搭理他。
余龙飞轻车熟路地扒出了薄荷糖,放一颗在嘴里:“我昨天晚上喝了两杯,跑哲宁房间找他玩。结果,盆栽姐当时就怒了。她说不能闻酒味。我就问她是不是有个酗酒的前男友,她说是的,喝酒的前男友经常打她。她还给他生了两个孩子……”
这一通胡说八道中,余温钧转过头。
余龙飞见到冷面哥哥终于肯搭理自己了,笑着改口:“嘿嘿,是她爸酗酒。小姑娘还挺可怜的。我也挺后悔推她进泳池的事了,哎呦,哥,你就原谅我吧,不也没闹出人命吗?”
余温钧开口:“别再搭我的车。还有,离她远点。”
“我懂我懂,那是留给哲宁玩儿的女人。”余龙飞忽略前半句,半真半假地抱怨,“你对哲宁比对我好多了,总把我打发到业务基础岗,我手边没人,得天天处理一堆破事。哥,我可要跟你说,舅舅他又暗搓搓地要我批一项借款……”
余龙飞喋喋不休的抱怨中,轿车一路前行。
开着开着,司机突然打开雾灯和近光灯,并稍微放慢速度。原来是车窗外飘起银色的颗粒。
第17章 雷暴雨
城郊的雪更为明显一点。不到半个小时,余家的伫立建筑物群就像是被粉饰过后蛋糕,表面被包裹上一层厚厚的白色糖霜。
贺屿薇靠近窗户的时候,感觉到一股寒气。
余哲宁也穿上黑色的羽绒服,一瘸一拐地站到露台上,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贺屿薇也哆哆嗦嗦地站在后面,已经很久没来户外了,第一感觉是冷。铁灰色的天空,鹅绒般的雪在飞旋。
今天早上,她比平常醒得早,四肢酸痛,脸也有些水肿,原来是久违的月经来了。医生给余哲宁开的药里也包含止痛药,她问过墨姨,从中拿了两颗布洛芬吞下去,提前预防痛经。
北风,瑟瑟地吹拂着两人。
余哲宁看着远方落着白雪的松柏群,雪花梦幻般地坠落在他的肩头。
“几号了?”他问,“马上圣诞节了吧?”
贺屿薇轻声说:“等到圣诞节的时候,你的脚肯定就好得差不多了。”
他们都知道,这句话是安慰。
伤筋动骨一百天,哪里有那么快就好的。骨折的终点是精神科,虽然是骨裂,余哲宁感觉他也差不多快疯了。没有受过伤的人,根本无法感到行动不便的痛苦和不便,他已经开始烦躁得失眠了。
凌晨两点,余哲宁拉着贺屿薇看一部纪录片。
背景音是中文,很枯燥的中央台主持人腔调。她感觉自己坐在一间教室,趴在课桌上,老师在讲台上,照本宣科地说着一些极为标准极为正确、极为不可撼动的真理。她知道自己应该认真听讲,也知道自己开小差会被批评,但就是永远在走神。
也不知道多久,贺屿薇再睁开眼,面前的屏幕已经黑了。而她发现自己的头居然正枕在余哲宁的肩膀上。
以她的视线角度,看到余哲宁正在和别人的聊天界面。
对方说:哎,你不要老是闷在家里不出去。我有个朋友特别想认识你,哪天出来玩的时候见见呗?我现在就给你发个她的照片。是个大美女。
余哲宁快速地打字:不需要。我现在正和一个美女在一起。
他的肩头一轻,贺屿薇坐起来。她低头对他道歉,说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
余哲宁笑着说:“睡得都流口水了。”
贺屿薇的脸整个就热起来,却也不反驳,用手背用力地擦嘴唇。
余哲宁看她这副样子,不知道怎么有点心疼和好笑之外的隐约情绪:“我说你啊,做人太老实了。”
她不明白。
“唉,比如说你真的不必把自己家里的事情,像是你爸爸酗酒告诉龙飞。他嘴里可没什么好话——不要轻易地去信任人。尤其是,男人。”
他莫名其妙地补了最后一句。
贺屿薇咬了咬嘴唇:“即使是你,也不能信任吗?”
余哲宁哑然。
她被余龙飞弄得大病一场,却还愿意照顾他。如果为了她好,他应该放走她。
……可是,他现在需要她的陪伴和体贴。
余哲宁为自己的自私而感到羞愧。他可不是什么“王子”,但又希望在她眼里,自己永远是“王子”。
“还记得,我曾经拿张充和的照片,骗你说这是我奶奶吗?”余哲宁避开她的目光,微笑着说,“即使是我,也是会骗人的。”
贺屿薇静静地吐出一口气,下定决心般从正面凝望着他:“你喜欢上栾妍的事情,总不会是骗人的吧?”
余哲宁的表情立刻显而易见地立刻冷下来。他说:“……嗯,不是。”
贺屿薇之后扶着余哲宁回卧室。
他不再主动说话,她便也一直低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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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哲宁第二次去医院的检查结果不错,确定了可以下床走路的日期。他脸上露出释然的表情。
当天晚上,余温钧和余龙飞都来看望他。
贺屿薇最怕遇见这两人,提前躲进自己房间休息。
那本破旧的英文字典在小钰的帮助下,用胶棒重新黏贴好散落的缺页,但整本字典变得很脆弱,翻动时会发出可疑的沙沙声。
与此同时,小钰也看到了贺屿薇在字典里用铅笔所写的whv。
余家的佣人不少都跟着主人们出过国,小钰就去过澳洲、美国和南非,她知道,whv代表着澳洲或新西兰的打工签证。
小钰并没有嘲笑贺屿薇的白日梦,相反,她夸奖贺屿薇对未来有规划。
但很快连墨姨都知道贺屿薇打算出国务工。怪不得,小保姆整天捧着一本英文字典来回看,听说,余温钧还要给她指派一个英语教授辅导英语。
墨姨对贺屿薇的态度更温和了。
但是,贺屿薇依旧以一种很模糊的态度应对这些,总是用“好”和“没有”回答别人的问题,喜欢躲着人走。
她最近多了一个奢侈的爱好,早晚洗两次热水澡。
在以前,爷爷奶奶总要批评爱洗澡就等于爱打扮,洗澡时间长等于浪费天然气。但余家没人管这种小事。贺屿薇就能自由地洗澡了,
她很喜欢花洒热水喷在背部肌肤的感觉。这让她觉得自己还在世界上好好地活着。
除此之外,贺屿薇生活里的重心已经全是余哲宁。
余哲宁是一个经常露出微笑的男生。但是,她能分辨出微笑后的不同含义,哪些时候他真的愉快,哪些时候仅仅是敷衍,哪些时候眼睛里有愤怒和沮丧。
他是个二十出头的男人,有无限的精力,却因为受伤而无处发泄。她会给他的伤脚换药。大概是因为受了伤,身体的营养都在输送着伤处,余哲宁受伤的那条腿上长了又黑又长的腿毛。他看上去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到底是娇生惯养的少爷,余哲宁在脱离双拐,恢复站立前,余家的家庭医生、康复师、营养师、护工、墨姨和贺屿薇就在他的房间里开了一个声势浩大的会,要确定余哲宁能下床走路的训练表和食谱。康复师也亲自去教导护工,每天晚上如何给余哲宁按摩肌肉,并让贺屿薇监督余哲宁锻炼跟腱部位。
余温钧很忙,但他派李诀来旁听。
贺屿薇不由想到,余温钧曾经答应过要给她找一个英语教师,但是,这件事好像就没下文了。
她自然也不敢询问。
墨姨最近又得了个食补配方,用黄瓜籽、生菜籽和黑芝麻打成粉,据说这是什么增加骨膜生产的偏方。
余哲宁看到端来的黑乎乎东西就紧皱眉头。
他受伤后,被迫吃了不少“促进骨骼生产”的偏方,而大部分都难以下咽。
贺屿薇看着他痛苦的表情,颇为感同身受。
爷爷奶奶都是教师,也都有教师的职业病,咽炎,家里常备润声茶。
贺屿薇小时候也被灌了很多胖大海、百合汤和枇杷叶,那些东西不是茶叶,而是又酸又甜又苦混在一起的东西,超级难喝。
余哲宁看到黄瓜籽和生菜籽犯愁的表情,她特别理解。
但不喝也不行。
贺屿薇就拼命想词鼓励他:“人的寿命是通过自己一点一滴的努力赚来的……我奶奶以前会用这句话安慰我。”
“……呃,尹老师以前在班里讲话,也确实是这个调调。”余哲宁也想到那位超严厉的年级组长老太太,他随口问,“你以后也想当老师吗?”
贺屿薇难得地否认:“不,我讨厌……学校,也不喜欢学习。”
余哲宁一口气喝完偏方汁,苦着脸说:“你晚上早点下楼,陪我一起打游戏?”
比起男护工,余哲宁显然更喜欢和她待在一起。虽然这不代表什么,但贺屿薇承认每次听到这种被强烈需要的话,内心都很高兴。
她扬起脸,轻微地点一下头。
贺屿薇洗完澡后提前来到套房,护工和康复师还在卧室里给余哲宁按摩。
等他们走了,她再端来水。余哲宁喜欢喝圣培露的气泡水,但塑料吸管插进去总是会被瓶子里的水压弄得浮出来,贺屿薇不小心就把塑料吸管弄掉在他的膝盖上,
余哲宁告诉她不用道歉,然而这对贺屿薇的内疚于事无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