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戴着口罩,双手快捷地在电钻、电锯会、钉子和木块之前穿梭。她的手黑黢黢的,异常娴熟地在在巴沙木和柳木上绑着铁丝。
央美的学生有相当部分是复读的,艺术生同学们的构成也来自五湖四海,什么年龄阶段的都有。而上完课后,他们商量要不要一起去酒吧聚餐。
今天是平安夜。
贺屿薇边拿纸巾擦手,边在旁边听着他们热热闹闹的聊天。
如果有人邀请自己参加酒吧聚餐,她就鼓足勇气说好。这是回国后的第一个平安夜,贺屿薇今天还没有任何安排。
……那些学生们从她的身边走过,彼此笑笑,都没有主动说话。
贺屿薇继续低头收拾自己的书包。
眼前突然出现一个马丁靴。
一个长头发的女同学站在面前,贺屿薇认出来,这是刚刚热热闹闹讨论的学生们里的一位——“请问一下——你是油管上的那一个人吧,叫vivi熊?”
贺屿薇的脸立刻红了。她张开嘴,又合上,随后点点头。
“我今年也想申请WHV,一搜能在澳洲做得工作,第一个就是你的视频!”她连珠炮地问,“你两年没有更新视频了吧?没想到回国了,我居然能在学校里看到你。”
“……你好。”贺屿薇终于小声回答。
对方看出她的窘迫,再交谈几句,转身跑回等她的朋友当中。
贺屿薇心想,唉,依旧完全没有邀请自己聚餐的意思。
*
今年,是个暖冬。
天气一直很好,晴朗无云,气温最冷也就零下8度。但是,北方的冬天仍然不容小窥,太阳落山冷得惊人,
贺屿薇在图书馆里用电脑修改小稿,直到八点多才走出来,校园静悄悄一片。
不像普通的大学校区里的路边,有搂在一起的情侣。美院里学艺术的学生像非洲草原上的鬣狗,形影成单地走着,一旦被人叫住,他们脸上露出惶恐和不耐烦交织的表情。
贺屿薇握了一下午的电钻,手臂都抬不起来,临走前买了杯菠萝果汁,喝一口酸酸甜甜的。
她是在检查到怀孕时喜欢上喝果汁的。
“薇总。”
贺屿薇杯子没拿稳,立刻掉在地上。
一个戴着黑眼镜的男人从建筑的阴影处走出来,抢先一步帮她收拾地面的狼藉。
李诀心想,她还是老样子呢。
两人并排走着,黑色的影子打落在地面。
“好久没见。”李诀说。
贺屿薇露出微笑,用力地点点头。但不知道为什么,眼睛突然酸涩得要命,就用袖子挡住眼睛。
李诀看到她哭了,也有些紧张。
”别哭啊,薇总。”
他这几年被派去南非工作。两人居然再也没有见过面,不过,李诀对贺屿薇的近况并不陌生,毕竟,余家每个人都知道她的近况。
贺屿薇神奇地说服了余温钧,让她去澳大利亚打工。
当然,不是独自一人。
余温钧不缺钱,让沫丽和三位助理随身跟着贺屿薇,在海外负责照顾她的日常生活。并在当地给她租了豪宅。所有人暗自觉得,这哪里是打工,这就是名媛在海外体验生活去了。
但贺屿薇真的坚持下来了。
在澳大利亚,她找的第一份工作,是“揉袋子”。
所谓“袋子”是袋鼠的阴囊袋。
澳洲以袋鼠著名,当地人会把袋鼠的蛋蛋切下来,制成钥匙扣和开瓶器,在免税店和机场都有出售,价格不便宜,也是澳大利亚很特色的旅游纪念品。
贺屿薇最初在一家袋鼠农场,没日没夜地打工三个月。
她每天的工作是用机器给1500个雄袋鼠割蛋。
后来,贺屿薇也觉得农场里的动物味道滂臭,辞职跑去一家小型皮料厂,负责做袋鼠蛋蛋的工艺品。
澳洲袋鼠蛋蛋的工艺品制作过程颇有几道门槛,需要把割下的蛋仔细清洗,消毒,碾平,其中就有五道工序,清洗完成后还要往真皮里面灌注石膏,复原出原始蛋蛋的形状,灌注完石膏后进行自然烘干,最后是上流水线,进行钥匙扣的安装。
贺屿纯属无聊干的,但她手巧,又很善于观察,很快掌握其中诀窍。皮厂的小老板很快升小姑娘为副总经理。
在澳洲,蓝领的工资还挺高。贺屿薇平时的吃穿住行也不花钱,她很快就在奇葩的赛道里攒了一笔钱。
沫丽负责照顾贺屿薇的生活,她在海外的生活很枯燥,天天刷一个田园博主,就提出把贺屿薇的机器切蛋和制蛋过程录视频,放到油管上。
视频的内容很土。无非是贺屿薇每天清早在她配备私人管家和司机的阳光豪宅里醒来,被专业发型师打理好头发,开着一辆小奔驰来到城郊小作坊里,兢兢业业地清洗袋鼠蛋蛋,灌石膏,工作到下午。
中国小女孩,是美的。
尤其是工作的时候,表情自自然然,目光也温温柔柔。
她在视频里也不说话,就专心地工作,单薄得让男人一看就能生出怜爱之意。
这视频在油管上小火了一把。
也有世界各地的男人们不怀好意的留言,说想购买她亲手制作的袋鼠蛋蛋挂件。贺屿薇问过余温钧的意见,便找皮厂的小老板说要一笔佣金,再公布购买地址。
除了切蛋、制作蛋蛋工艺品,贺屿薇还尝试了当咖啡馆服务员和中文家教。
不过,最让李诀吃惊的是,她现在居然挑染了一头粉色长发,穿着硬邦邦的棕色高跟小皮靴。
她的头发在狂风中吹乱,就像一根火柴,在隆冬的时节燃烧。
*
“听说,你现在考上墨尔本大学了?”
“听说,余温钧要和高官的女儿订婚了?”
李诀的脸色一沉。
余温钧这三年,很少回国,他不在,“二爷”这个称呼就落在龙飞少爷的头上。
“老虎不上山,猕猴称霸王。余龙飞现在对外称自己才是‘二爷’。现在每谈笔新生意都吹嘘有政治背景,还有个高官的女儿看上自己。”李诀冷笑着撇嘴,据他所知,余龙飞的“高官未婚妻”一直也就活在他的嘴里。
“——钧哥也信这种谣言啦?”
贺屿薇轻轻地摇头:“我也挺久都没见余温钧了。”
李诀不好作声。
“我昨天回国也被钧哥拒之门外了。他说自己感冒还没好,这种时候最容易传染给别人——我在他身边工作时也是,钧哥只要一生病就喜欢自己待着,谁都不见。”
贺屿薇点点头。
“钧哥也烦吧。余承前今年
的癌症复发了,医生说情况不乐观,活不过半年,汪柳还不让他们哥仨见父亲。”他叹口气,再自嘲地说,“我那个生理爸爸倒是天天想联系我。唉,有些人生来在世界上可能就是命中六亲缘淡吧。”
一阵萧瑟风吹过,贺屿薇什么也没说。
李诀再说:“这次回来是来见律师。不光是家族信托增加受益人的事,钧哥早就给你,当然也给我在纽约和墨尔本的办公室设立了秘密账户。这两个账户里的钱足够在当地的好地段买个房子住下,过普通的一生。”
贺屿薇头疼地说:“他现在派你来是跟我提分手吗?”
李诀觉得这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他永远记得泳池里零度的冷水——玖伯直接让人把他和余龙飞脱光衣服下去,什么亲弟和表弟都不管用,他和余龙飞在泳池里瑟瑟发抖地泡了足足三天。
两个人已经走到校门口。
“平安夜快乐。”
“平安夜快乐。我那个东北的鹿场也想搞工艺品开发,得向你取取经。”李诀止住脚步,他说,“等明天回宅邸吃晚饭再跟薇总聊。啊,你和钧哥去年平安夜在澳洲登记结婚的吧,我还是习惯叫你薇总。”
第145章 天象
告别李诀后,贺屿薇继续往前走。
转到一个十字路口,她蹲下身,从背包里掏出红色的塑料袋,里面装着给爷爷奶奶的纸钱。
点燃。
隆冬时节,地球上的生命都能变得很轻,户外说话时呵出一团雾,像整个人也能飘在冷空气当中,脑子总会漫无边际地想一些奇突问题——童年时对长大的幻想是什么?或者说,“童年”和“长大”两个词本身就是伪命题?
青春期里那一轮总是泛着白边儿的太阳,第一次用蜂窝煤取暖时停不住的咳嗽和总是莫名其妙的眼泪,指甲缝里残留的金色菠萝液汁。
她心里说,爷爷奶奶,我今年也还活着。
*
一个小时后,贺屿薇才撑着僵硬的腿,重新站起来。
她把红色塑料袋折叠好,扔进垃圾桶,继续往前走。高跟靴在地表发出轻轻的咯哒声。
因为还有轻微的近视,睁眼闭眼,远处的东西总是模模糊糊,需要用力地凝视。随后,她站住脚步。
两辆黑黢黢的车已经等待良久,见到她的身影,老陆下来帮她拉开后门。
余温钧的声音如羽毛一样轻柔但很清晰地传来:“上车。”
两人足足两周没有打过照面了。
原因是,余温钧生病了。
轿车轻柔启动。
车里的男人睁开眼睛。他的眼眸很深,在暗色的环境中好像撕出一个裂口,给人压迫的感觉。
贺屿薇有些心虚。她就是传染他病毒性感冒的始作俑者。但是,余温钧未免太我行我素了。生病后就把窝在洞穴里,闭门不出,谁都不肯见。
“今天不是平安夜吗,我去另外的街道烧了点纸。”她问,“你在学校门口等我很久了?”
余温钧说:“是我早到了。”
“刚刚也有跟爷爷奶奶提过你,唉,他们应该听你名字都听到烦了。”
“抱怨我什么了?”他同样低声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