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后,才收到对方的回复:“后天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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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第二天晚上,余哲宁在地下泳池找到贺屿薇。
他早就发现,贺屿薇很喜欢做有关洗涮的体力活,洗餐盘、洗水果、洗抹布。
过程中,她总是很用力地抓着抹布、洗碗海绵或任何清洁工具,带着某种类似信任或执着似的,背影带着一种不希望被人打扰的专注。
余哲宁偶尔会想到,他在生物实验室看到被关在笼子里咀嚼饲料的兔子。
机械性进食的眼神和她工作时很像。而他目光所及的地面都被擦得干干净净,连白色沙滩椅的背后的细节都照顾到。
“还好吗?”余哲宁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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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白天的时候,李诀、墨姨、沫丽和厨师长恨不得余家所有佣人们,都跑来单独找贺屿薇。
他们说的词倒是差不多。
一个是说已经找律师帮她查查能否有资格继承这笔钱,剩下人都义愤填膺地说要拿到母亲的遗产,而且千万不要傻乎乎地把遗产送给小姨治病,早干什么去了,就懂得欺负孤女。
贺屿薇深刻地体会到,她的人生虽然是属于自己的。但有时候,她做出一个决定,得对关心和爱护自己的人负责。
可这一次,自己恐怕会让他们失望了。
贺屿薇不想争母亲的遗产。
那个叫杨艳的女人,在出生的时候就彻底抛弃自己,这么多年既没有看望过她也没有给过她一分钱。
她死后,贺屿薇也不需要她的钱。
“我对杨艳的财产没有感觉。”贺屿薇惆怅地说,“主要是其他人都觉得我吃亏了。我会觉得,自己需要对他们的感受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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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哲宁看着她,他从来不是多管闲事的性格,但对于这个高中女同学好像总是无法放手似的。
“你确实不应该要母亲的遗产。”他肯定地说。
贺屿薇扭过头。
她想起来,余哲宁是昨天唯一一个支持自己放弃母亲遗产的人。
随后,余哲宁用他的方式,讲了一个神话故事。
古希腊神话里有一个神,叫玻尔塞福涅,她在冥界偷吃了四颗石榴,作为惩罚,每年得在冥界留四个月。而这也是人间冬季的由来。
“这件事和金钱无关。你妈妈的财产就像那四颗石榴,它是不属于你的东西。如果你收下了,一辈子想着你妈妈抛弃你的事,永远得不到解脱。所以,一开始还不如不要。”
有那么个瞬间,他们还是两个高中生,倚靠在高中门厅的走廊。
就像当初对她解释张充和的照片,余哲宁也用他独特的、大城市男孩文质彬彬的方式安慰一个小镇女生闭塞和脆弱的心灵。
“我会在字典上查查你说的这个神话。”她谨慎地说。
“啊?嗯,你现在可是长教训了。”余哲宁浅浅一笑。
“那,我先回房间了。”
贺屿薇说完后,就推着清洁工具往外走。
余哲宁皱眉看着她背影,他向来很敏感,这段时间来,她很明显地避免两人独处。
而出于体贴,余哲宁也不好强迫女孩子留下。
他想,等自己有空,就带她去海洋馆散散心吧。
余哲宁有信心,只要拉着贺屿薇去,她也绝对不会拒绝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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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天,贺屿薇把她住的四楼,从里到外,仔仔细细地清洁一遍。
白天擦窗户,里外都擦拭一个遍。
晚上的目标是浴室,用吸尘器仔仔细细地把边角所有的毛屑吸净后,她跪在地面,戴着塑胶手套用泡沫清洁剂一点点擦拭着浴缸和水龙头。
偶尔抬起头时,贺屿薇和镜子里的自己对视。
该怎么说呢……
有的时候,贺屿薇会深刻地觉得,她宁愿和死物待在一起。
说不定,她在骨子里,非常讨厌全人类。
杨娴在那天见面后,就住在城郊的某破旧招待所里,说等贺屿薇的回复。贺屿薇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杨娴能提出这种要求?
但,贺屿薇却也讨厌看到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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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眼睁睁地目睹爸爸死亡的整个过程。
明明内心那么痛恨那个男人,日夜等待那一天的“解脱”,但当看着爸爸身为成年男人,每天失去肌肉,逐渐瘦长的四肢和憔悴的脸,细细的脖子撑不住脑袋,呼吸逐渐微弱,贺屿薇仍然感觉,自己整个人快疯了。
爸爸去世前的几天,少女紧张不安、战战兢兢,很不自在,日常举止和语速越来越快。
等爸爸去世后,贺屿薇也仿佛没有任何生存的欲望。
她只想安静地抱着爷爷奶奶的骨灰,一起腐烂在垃圾般的荒废屋子里。
脑子里想的事情越来越多,贺屿薇的呼吸越发不畅,抓着抹布的手也剧烈地颤抖,只有体力工作能驱赶脑子里的负面念头。
贺屿薇把所有家具包括室内的植物叶子都擦拭了一遍,把衣柜里的新衣服都叠了一个遍。
收拾的时候,发现了余哲宁送给自己的雪花球,还有余温钧送她的环球旅行钢笔。
她瞥一眼,全塞在柜子最下层。
世界上一切漂亮娇贵又昂贵的摆设,在贺屿薇的眼中其实没有意义。就像任何外在的丰盛物质,都无法抚慰她深切到骨子里的孤独。
她真的太孤独了。
从小到大,一直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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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屿薇把吸尘器关掉,在黑暗的柜子里面无表情地坐了四个小时。
明明荒屋夷平了,但只要稍微被外界刺伤,她好像是惯性地封闭自己。
随后,手表定的闹铃响了。
贺屿薇挪动僵硬的四肢,坐在李诀借给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前,第无数次地抬起手
腕看表.
时钟,慢腾腾地挪到十一点了.
这是她和余温钧约定的视频时间。
贺屿薇眼睛急迫地看着手机屏幕,准备到点就给他打过去。
就在这时,身后的门传来动静。
估计是沫丽或墨姨来催自己吃夜宵补品,贺屿薇叹口气,扒了扒头发快速地爬起来,准备在咚咚咚的敲门声响起前跑去开门。
下一秒,她整个人呆滞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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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花衬衫的男人根本没有敲门,他直接以主人公的姿态强势闯进来。
每次见面都是在余温钧的专属楼层。这好像是第一次来贺屿薇住的房间。
余温钧右手提着一个小小的白色食品塑料袋,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的行李。但明显是刚下飞机就赶过来,因为他的气质和身上有一种经过长途旅途后特有的风尘仆仆,就像、灰尘、雨水混合木质香水的味道。
他顺手就把外套递给她:“我先冲个澡。”
小孩却没有像平常那样有眼力地接过他衣服。
贺屿薇盯着他,仿佛在看一个世间其他人所看不到的鬼魂。
“不认人了?”余温钧皱眉问。
贺屿薇依旧一动不动地站着。
这个男人去美国得有小半个月,他从来都不肯联系她,工作很忙的样子,她也就不好主动打扰。而就像贺屿薇适应很多事情后,她觉得这样的相处模式也可以。
但,等他真的重新站在她面前,内心各种乱七八糟强行按压住的东西都浮现出来,搅合在一起,显出原形了。
就像灼伤的部位被淋上了一捧冷水,贺屿薇紧紧咬着牙,以至于连一句“你回来了”或“你怎么在这里”都问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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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泪,一瞬间就模糊了眼前的所有视线。
贺屿薇正在拼命在脑海里搜刮能想出来的词,打破沉默的,居然是她肚子发出“咕噜”一声,今天专注于打扫卫生,还没吃饭。
她说:“我,我去给你倒杯水——”
贺屿薇小声地惊呼着,因为余温钧拦腰抱起她,大跨步地往卧室走。
余温钧偶尔会不轻不重地把她扔到床上,但那时候,他的动作总带有种和性、冲动和情欲具象化的意味。
这一次,余温钧却温柔把她放到床中央,坐在旁边。
“给你带了一份章鱼烧。”他左右一看,顺手把床边的小桌子拉过来。
“等一下,不能在床上吃东西……”她不确定地阻止。
“这是小事。”余温钧用手背碰了碰她颊边的泪水。
男人手的温度很熟悉,贺屿薇抓住他的衬衫下摆,是激动,是安心,除此之外,还感觉到一种触电般的爱。
她掩饰般地想低头,看到余温钧带来的食物,眼泪又情不自禁地流出来。
余温钧说:“不是你想吃的章鱼烧?”
贺屿薇颤抖地指着饭盒,她摇摇头:“虽然……但这是鲷鱼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