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还没等她掏出来,爸爸突然之间就躺倒在路中央。他,中风了。
“我当时就感觉……自己太幸运了!”
贺屿薇说到这里,像是在稀薄的高原里用力的吸氧,长长停顿,再舒出来:“你能相信吗,我当时是真的真的感觉这一辈子积攒的所有运气都用在那一刻!”
她睁大眼睛看着余温钧,似乎要让他体会到自己的喜悦。
夜色中,余温钧的轮廓深邃,上眼睑形成薄薄的一条褶,他的西装搭在胳膊上,依旧穿着花衬衫,看起来比往常更难以琢磨。
余温钧只是沉默地听。
“要直接杀死他吗?我可以,但,还这不够。凭什么要在他毫无知觉的时候让他舒舒服服地死?这未免太便宜他了。爷爷奶奶在医院里躺了那么久,那么痛苦那么孤独。我要让他体会到相同的恐惧,我要他清醒的,一点点的死。何况,如果现在杀了他,我会被送到公安局,辜负奶奶为我前途着想的心意。他害死了爷爷奶奶,我要让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痛苦和后悔。”
少女静静地站在半夜漆黑的巷道,从容地发了好长一会的呆,再次决定后半辈子的活法。
她先把父亲送到急救室,以照顾父亲的理由选择从高中退学,与此同时,她把卡内所有钱都取出来,再从医院里把瘫痪的父亲接出来。
*
她带着瘫痪的父亲,住进一座海边的荒村。
这是贺屿薇精心考察过的绝佳地点,一个与世隔绝的监狱。也是她为罪人挑选的坟墓,放火烧掉房子,处理尸体也方便一点。
刚住进荒屋,外面下起大暴雨。
连续三天的雨水加狂风,湿漉漉的,冷冰冰的,满世界漏风漏水,没有办法点火。
贺屿薇便再次举起刀,刀尖触碰到父亲湿润的喉咙,明明想要用力往里压,先颤抖的是她的手。
人类,其实是无法轻易地伤害他人。
明明决定杀死父亲,但是当爸爸彻底地瘫痪在床,贺屿薇又发现她无法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人痛下杀手。纵然,她对他抱着极端的仇恨和愤怒。
几次犹豫,最终只能无奈地有一搭没一搭地照顾他。
她选择囚禁着父亲。
少量的食物和药,不给他酒和自由,任他每日都在破口大骂和哭声哀求,贺屿薇根本不理睬他,关上耳朵关上眼睛,一言不发地执行着“看守者”的职责。
在海边破旧不堪且条件极为艰苦的屋子里,少女化身为冷漠沉默的狱
卒。
每一天,她都痛快看着父亲变得更虚弱,变得更失去意志,变得逐渐衰弱并逐步地走向死亡。她只说一句话:“你要对爷爷奶奶道歉。”
与此同时,贺屿薇也觉得自己的人生被深深地彻底困住了。
她把大部分能量维持在心智不要陷入崩溃上,失去探索外界的任何渴望。活着挺好,死掉也无所谓,不想计划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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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照顾我爸的时候,我曾跟自己发过一个毒誓,这辈子要滴酒不沾。”
余温钧终于低沉开口:“但,你偶尔会想喝酒。”
“对,想要喝……我内心的某个部分好想好想好想喝酒,我其实想活成我爸一样,每天只需要醉醺醺而毫无内疚地活着。和我爸一起生活到后期,我居然开始能理解他。我也觉得,啊,生活好累好无聊,和别人说话都令人疲倦,能在世界上找到彻底麻痹自己的东西真好,因为麻痹就不会感到任何痛苦了。到现在为止,我偶尔也在克制着想喝酒的欲望。”
余温钧凝视她的额头。
讲述这些话,贺屿薇的口气依旧平稳,但头发已经被汗水彻底浸湿,就像寒枝露水,摇摇欲坠。
他刚要伸出手触碰,贺屿薇却如惊弓之鸟般往后退,她微微皱起眉,神情露出厌恶和抗拒:“不要!不要碰我,求你现在千万不要碰我!”
余温钧眸子一沉,在表面上却又从容地收回手。
“最初以为,我爸熬不了几个月。但没想到他能活那么久。”贺屿薇像是沉浸在噩梦里,胆怯又迷茫地说,“越到后来,他的神志就越模糊,最后变得像个小婴儿。眼睛特别纯真,只会对着我笑。我一边恨他一边又忍不住想照顾他。因为我……太寂寞了。在那个屋子里,只剩下我和他。我虐待他,又变得像养宠物一样养着他。不过最后,他在我面前咽气了。我只感到百分百的解脱。爸爸死了,我活在世界上的使命也结束了。”
漫长的沉默中,贺屿薇再用冷冰冰的声音说:“我,绝对不是你想象中那么纯洁无辜的小女孩。住到你家后,我感觉又活过来一点。原本在这个世界上,我什么都不想要,但你告诉我,我的心是属于自己的。嗯,我已经不需要尊严和原则,只剩下一点点的心。我也只想百分百地主宰自己的心,不会把它交给任何人。如果你真的有一点‘喜欢’我,请让我一个人待着,行吗?”
他们坐在大巴上对望。
余温钧并没有露出被拒绝的恼火,他的神色自始至终都没变过,只是不动声色地说:“你每次把我随口说的话都记得挺牢。”
她一愣:“嗯……嗯,是啊。你不是说我像《基督山伯爵》里的主角。这些日子,我一口气看完了那本书……”
“可以了。”余温钧却微微提高声音打断她的话,“我已经了解完主要情况。而从现在开始,你要好好地听我说。好吗?”
余温钧不顾她的退缩,把胳膊搭在她椅背后方,面对面地看着她。
“你父亲的死亡原因,就是瘫痪引发的后遗症。就像你爷爷奶奶的死因,就是火灾。这是任何人能在法律文件里能查到的白纸黑字资料。这两件事的调查结果就摆在这里,我们不需要再讨论。”他以笃定冷静的口吻说,“以我的角度来看,你对你爸爸的处理方式也没有什么大问题。你是一个很有志气的女孩子,没有做错过任何事。如果把刚刚的故事讲给其他人,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他们听完后绝对都会选择站在你这边。不仅仅如此,他们都会站出来保护你。”
贺屿薇情不自禁地说:“才没有这回事……”
“薇薇,你是值得的。”
“那,为什么都没人来主动帮过我?”贺屿薇孩子气地追问。
“就是说啊,他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余温钧微微皱着眉,露出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沉思样子。
“当薇薇你把这些事告诉我,我想的是,如果我重要的人受到伤害,我不会罢休。薇薇受到一点危险,我也绝对不可能放过那个凶手。除了我,世界上还存在其他不惜一切代价想要保护你的人。而有我们这些人,站在你身后,你什么都配得上。”
明知道这是安慰,她却突然莫名其妙地开始哭了。
没人对她说过这些话。
她总觉得,自己是孤独罪人。
从出生起就被父母抛弃的孩子。如果自己没被送到爷爷奶奶家,他们也许就不用忍受醉酒的儿子上门勒索。爷爷奶奶的遗言是让她开展新生活,但她却以杀死父亲为存活目标。即使替爷爷奶奶报仇,她也害死和他们的儿子,她的亲生父亲。
这么说吧,她一直是世界道德伦理所遗弃的局外人。
余温钧柔声说: “你已经被原谅了。你能原谅自己吗?”
眼泪静静地在风中后扬,有什么很浑浊的黑暗东西,孤独、恐惧、无奈和悔恨,和一些曾让她想放声尖叫痛哭跳海却无法用言语表达的东西,正在从身体的最深处,淌流出来。
“你是安全的。完全不需要隐藏自己。”余温钧用手指刮着她颊边掉落的眼泪,“我以后会好好宠着你的,嗯?”
贺屿薇闭上眼感受他的温暖。但听到最后一句话,内心又萌生起熟悉的戒备和抗拒,而仅仅这么一个微微退缩的举动,他立刻察觉。
“不准逃。”
余温钧突然攥住她的手腕,他的力气极大,轻轻一甩,贺屿薇几乎是猝不及防地彻底跌进他的怀里,她的手隔着花衬衫按在他结实的腰腹上,忍不住抬起头。
第94章 高压脊
夏日炎炎的夜风,还在鼓吹着这个海岛大城市。
余温钧垂眸看着她,表情讳莫如深。她感受到,自己正被一种幽深的气场稳定地攥住,这幽寒的气质不昭彰,无痕无息无形无迹,却又无所不在。
他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薇薇,我最近的工作真的很忙,今天从南沙急着赶回来,还得陪你夜游香港。如果仅仅是告诉我你的过去还远远不够。再给我一点别的东西。”
*
别的东西?
明明是她鼓起勇气,把最想隐藏的黑暗过去向他彻底的坦诚完毕,但余温钧表现得根本不当一回事似的。
贺屿薇既松口气又很疑惑地看着他,余温钧的手包裹着钉子手镯,钻石勒着她的手腕,略微地疼痛。
余温钧轻声说,“你父亲的事,你有没有告诉过哲宁?”
“没、没有。”她疲倦地说。
“你告诉过除我以外的任何人吗?”
贺屿薇迟疑片刻,再次摇头。
夜色当中,余温钧的唇角勾起。
两人的距离很近,贺屿薇自然也清楚地看到男人露出某种不容置喙且志得意满的笃定笑容,她内心的那股抗拒里也开始掺杂着丝丝缕缕的害羞和烦恼。
糟糕。余温钧的下一个问题绝对是要问,为什么偏偏把这些过去告诉他。
她迅速在脑海里想好答案。因为他说过要认真对待这段关系,她才决定把自己的过去说出来。这跟“喜欢”是没有关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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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想找我接吻?”余温钧低声问出的却是风牛马不相及的一句话。
黑暗中,贺屿薇双目还噙着清澈温冷的残泪,而他这句话一说出口,她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标题:精虫上脑立毁港城夜色。
余温钧再低低说:“脉搏跳得很快啊。很紧张吗?”
她连忙要从他的掌心里把手抽回来,余温钧紧跟着再说:“最近这段日子,一直痴
迷地盯着我的嘴。”
贺屿薇面红耳赤,索性扭转过头。
余温钧却又扼住她的下巴。
“余温钧!”贺屿薇也有点急了,忍不住颤声说:“你都不在乎吗?”
“说彻底不在乎是假的。不过,那仅仅是一段和我无关的过去,我只需要接受你的一切。以后即使咱们吵架,我也不会拿这段过去向你开玩笑。我答应你,好不好?”他耐心地说。
什么?余温钧怎么总是只按照他的思路进行着话题。
她努力回归到正题:“我是犯罪……”
“轮得着你来告诉我什么是犯罪?”余温钧面无表情,却又直接以一句冷酷威厉的斥责结束冗长的话题。
贺屿薇被骂得蜷起身体。
余温钧帮她把被汗水浸湿又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头发,轻柔地拂到耳后,用大拇指按住她的嘴唇,她轻轻地抖一下,想到两人的初吻也就是在这一种古怪姿势里发生的。
“你还真的很懂怎么去勾引男人,不,是钓我的胃口。”余温钧的语气又恢复到往日的沉稳冷峻,“我还自以为算是比较了解你,没想到我刚刚承认了喜欢。你却说自己是犯人,宁愿进监狱?”
贺屿薇想反驳自己可没打算进监狱,余温钧大拇指稍微用力地按在她的唇上。
“和我上过床,还觉得我是好人?”他危险地问。
“上过”这个词好直白。
不过,他们之间也就那么回事。贺屿薇认真地思索一下,余温钧除了在床上很折磨人,对她不差,她下意识地点点头。他应该是个好人。
余温钧一怔,他松开手,拧拧她的脸:“……缺心眼儿。不是我是好人,而是你表现得好。”
那日冬夜也是如此,他本来想安慰被弟弟抛下的她,她却为他担忧。一切也就稀里糊涂地发生,等回过神来,余温钧发现自己已经被她强烈吸引。
到这一步,余温钧可绝对不允许只有自己坠入泥沼。而目前,他已经稳操胜券。
“你的初吻,我已经得到了。你的秘密,我也知道了。但这些东西远远不够,薇薇,你得再给我点别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