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屿薇从余温钧的指尖接过两张薄薄的钞票。
她转过身,而丽丽对上贺屿薇的目光,身体也忍不住一抖。
在丽丽眼里,这简直是人生奇耻大辱!什么鬼,她才不要这个自己素来看不起的阴沉死丫头给小费!而且,小费才区区二百块,为什么其他人收到两千块,自己才能收二百?贺屿薇此刻一定在心里狠狠地嘲笑她吧!
丽丽心里泛着一阵一阵压制不住的狂怒和不平。
贺屿薇已经走到自己面前。
她一声不吭,把两张钞票递过来。两人目光对视,丽丽一惊,她记得以往每次欺负贺屿薇,这丫头也是这种漠然表情,嘴唇紧抿有几分倔强,从来不会回嘴,但眼睛的最深处总有几分不以为然、洞悉和冷淡。仿佛在表明,她只是用这个乖巧态度来应付一切,她根本就无心和农家乐里粗鄙的人多加计较,也没什么话好说。
丽丽遍体汗毛炸起来,突然忍无可忍,就要冲上来推贺屿薇。
然而,根本没机会靠近一步,张经理和老非已经开启最高的预警,同时在左右两边挡住她。
两人早知道丽丽对贺屿薇的暗中欺负和不满。
只不过,她俩是农家乐最年轻的女孩。女服务员间就经常搞些有的没的小动作,只要不过分,平时也睁一只眼闭只眼。
但,贺屿薇已经今非昔比。丽丽如果碰到她一根指头,他们今晚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张经理用一把推开丽丽,二话不说地甩她一个耳光:“发什么疯呢?我给你脸了是不是?”
被陌生人打耳光与被朝夕相处同事打耳光的侮辱,不可相提并论。当晚蛰伏的委屈整个被爆发出来,
“不过就是傍上大款,我、我才不要他们的脏钱!少看不起人了!”
张经理面色整个狰狞起来,又要狠狠一巴掌打丽丽,她一跺脚,跑走了。
满座惊堂中,余温钧始终不紧不慢地用手帕擦手,才开口:“哦,不要我的脏钱吗。有点儿意思。哲宁和凌峰,你俩去追上玖伯,其他人的红包全部收回来。千万不能让我的脏钱玷污了贵方宝地。”
余凌峰身为这个年龄段的青春期男孩,真的是唯恐天下不乱,也最喜欢看整个世界打起来的场景。他敬了个礼,立马跑出去找玖伯。余哲宁对他哥皱了一下眉,也赶紧跟着余凌峰追出去。
剩下老非和张经理迭声地鞠躬道歉,他们语无伦次,表情惊惶又可怜,而余温钧没理睬他们,把贺屿薇重新叫回身边。
他打量了她片刻,才说:“那句话怎么说的?你的素质有待降低。”
明明是极度不合适的场合,贺屿薇却莫名其妙地想被逗笑,眼圈突然间就红了。她想说点什么,最后只说:“……谢谢你。”
余温钧柔和地摸摸她的头。
张经理和老非都站在旁边,亲眼看到这一幕,他们的表情倒没敢露出什么震惊,但脑海中同时想,完了完了,该拿丽丽怎么办?
第85章 季风
饭后也才七点半,天边儿依旧是亮堂堂的。
农家乐的建筑物虽然很粗糙,胜在面积很大,又有鱼塘又有树林又有田的。到了夏天,蝉声不绝,吱吱吱的格外惹人心烦。
余哲宁和余凌峰遵从兄长指示,把红包又要过来,农家乐其他服务员的脸色不可谓不精彩。
世界上,存在很多不贪他人钱财的老实人。但天下最老实的人,也讨厌从口袋往外掏钱。
刚发到手还没捂热的红包又从口袋里被掏回来,每个人都怨声载道,追究这怎么回事。
此刻的丽丽捂着脸,一路跑到厕所。
她又委屈又愤怒,也百分百地确定自己不会被开除。
大城市里的服务员流动性确实很高。不过,在郊外农家乐干三年以上都算捧上铁饭碗。毕竟郊区可不好招年轻人,老非开的工资也不高。
丽丽用水龙头洗一把脸,心绪很快恢复平静。反正,大家都没收到红包,她也算平衡了。
丽丽擦干手,没事儿人似的再次逛回到大堂,准备继续看古装言情剧平复心情,却骤然发出撕心裂肺地尖叫:“谁动过我的平板?”
丽丽是农家乐里唯一拥有苹果iPad的人,大家都觉得她舍得花钱买好东西,而丽丽也格外爱惜,从来不肯外借。
如今向来保护很好的液晶屏幕上,却出现了细密如蛛网般的裂痕,并不仅仅是屏幕保护膜碎,而是整个屏幕遍布着蛛网,内屏外屏都碎到漏液,似乎它被人狠狠地在地上摔过。
丽丽目眦欲裂,她疯了般着iPad去质问大堂里所有的人,问谁趁着她不在,摔坏iPad,千万别让自己查出这个人是谁,这事会没完没了的。
周围的中老年服务员们依旧笑嘻嘻地嗑瓜子看电视,根本没往丽丽这个方向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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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屿薇带着余凌峰在农家乐绕了一圈。
余凌峰嗡嗡嗡地黏着贺屿薇,简直跟田陇间的野蜂似的,吵得她头痛。
在他们身后有一段距离,余温钧和余哲宁也慢悠悠地并肩走着。
路边杂乱无章地种着一些庄稼,田边的一棵植物苗好像是草莓,青青的,顶端小的果实上还带着一点刺。
余哲宁弯腰要捡,余温钧却在旁边提醒这是曼陀罗,有毒。
哥哥怎么知道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余哲宁用脚把它踩在泥土里,站直后用余温钧递过来的手帕擦手。他今天找自己到底要说什么。
“听说,你后天要飞越南?”余温钧不动声色地问。
余哲宁的脸遂即变青,余温钧的口气依旧是老样子,继续说:“今天把其他人也一起叫过来吃饭,你可能已经猜到一点缘由。”
余哲宁很烦地双手插兜:“哥
,这世界上没几个人能猜到你的心思。”
“身为我的弟弟,你主动试着了解一下我如何?”余温钧站住脚步,倒也不卖关子,“先说说凌峰吧。他的母亲也就是咱们的继母汪柳,她嫁给咱爸时还很年轻。按理说能继续生育。但这么多年也只生下一个儿子。不觉得奇怪吗?其实,汪柳中间还怀过孕,两胎都中停了。这是舅舅和我联手做的,也是我为什么一直尽量满足舅舅各种要求的原因之一。”
余哲宁的表情极为震惊。
“还有这种事?你千万别说做这些是为了我和龙飞!我们可没有要求你这么做。”
“我还真不打算让你俩掺合这些,天真的少爷不配和我们玩。”余温钧一句话堵死余哲宁,“你可能也想问,爸知道不知道这件事?他应该是知情的。但这么多年,他什么也没说。”
其实到余温钧这个岁数会发现,父亲余承前并不坏。
但身在高位的人如果没有意志力和手段,他身边的人就会成为权力和利益的牺牲品。舅舅……他虽然帮过很多忙,余温钧也自认给了足够的报酬。也该是时候切割关系。
余哲宁定定地看着哥哥,他心思混乱,嘴上冷冷问:“除了这些,你有其他事瞒着我吗?”
“当然,我有太多对你和龙飞都隐瞒的事。”余温钧告诉他,“不过关于李诀和舅舅,你也确实受到伤害,这件事也是我处理得不够好。所以,我不希望在这件事上瞒着你。你的心思很敏锐,而接下来几个月,我就没时间再搭理你和李诀,得和龙飞处理他的烂摊子。你也不要总拿一些小事来烦我。”
余哲宁冷笑:“什么叫小事?”
余温钧漠然说:“你后天去越南的时候帮我向那位前未婚妻问一声好。无论你俩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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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家乐的一切,也都是贺屿薇记忆中的样子。
郁葱的果树园、混浊的人工湖,平顶的鸡棚,土黄色的平房。
只不过,她在余家漂亮的花园住久了,也能观察到更多的细节,比如树冠从来不修剪,地面的落叶并不是每天都有人清扫,而久违的蝉声和绿意如同浪潮般呼啸地扑面而来,她能感觉到地面略微蒸腾的高温。
路过人工湖的时候,贺屿薇看到有几只水鸟躲在水边,灰扑扑的,应该是雌鸳鸯,其他色彩鲜艳的不是鸭子就是公鸳鸯。
余凌峰也顺口问了句这是鸳鸯?
贺屿薇摇摇头,不情愿地说:“要仔细观察一下才知道。”
她扭过头,才发现身后的余温钧和余哲宁都已经不见踪影,等收回视线,正对上余凌峰犀利的目光。
余凌峰很轻声说:“喂,你到底喜欢他俩里的谁?钧哥,余哲宁?”
贺屿薇虽然控制着表情,眼神和身体语言却是全然地防备。
余凌峰被她的反应逗笑了,心情却稍微沉了一下:“……不否认吗?”
“我对他俩应该都算不上喜欢。”贺屿薇终于开口,目光重新投向天边的橘红色的柔软云彩,“但是,他们肯定是我很重要的人。如果没有遇见他们,我现在还在农家乐后厨工作,和丽丽当同事,每天做着能去国外打工的白日梦,与此同时,也不会主动想去为自己做很多事。”
说完后,贺屿薇轻吁了口气,径直往回走。
余凌峰懵懵懂懂地听着,赶紧跟上她。他心想,这个女同学好像很有故事性啊。哇,更迷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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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家乐大堂的卷帘门背后,只听见丽丽依旧为自己碎掉的iPad而破口大骂,张经理正不耐烦地就刚才的事教训她。
贺屿薇和余凌峰已经顺着道路,重新走到农家乐门口,不过路过厨房的时候,大厨在远处的窗户口朝自己拼命招手。
大厨依旧叼着烟,乐呵呵的,他手里已经拿了三个巨大塑料袋,里面装着不少的茄子干和新鲜蔬菜,硬是塞给她。
等贺屿薇反复道谢并拎着塑料袋再次走回来,张经理和老非都站在门口,他们用凶恶的眼神催促丽丽赶紧对自己道歉,否则当晚走人。
丽丽扭动着身体,她的半张脸还是肿的,很不情愿地抬起头看着贺屿薇。
贺屿薇以为,以丽丽的高傲脾气,她是绝对不会低头道歉的。或者,即使道歉又要说什么阴阳怪气的话。但丽丽居然真的低声嘟囔了一句对不起,与此同时,她的脸上依旧挂着难看兼不屑的笑容,说了“对不起”后的嘴巴又无声地蠕动着各种脏话。
余凌峰特别受不了。这女服务员有病吧,嘟嘟囔囔什么呢。
张经理是真得恼火极了,直接跟他妈说让回丽丽宿舍拿行李,今晚结完工资后开除。
丽丽嘴上不饶人,嚷嚷说要是赶她走她就去劳动局门口躺着,内心这才有点怕了。
她深呼吸几次,再挤出虚伪的笑容:“贺屿薇呀,你不会是富贵后就欺负起普通老百姓的类型吧。”
余哲宁此时也走回来,看到这一幕,他不禁皱皱眉。
丽丽余光瞥到余哲宁,语气再柔和一些:“自从你离开农家乐后,我经常会想起你……”
贺屿薇突然开口问:“真的吗?”
丽丽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一怔,回过神来立刻说:“当然,咱俩当时不是共同住过一个屋的吗,是知根知底的好朋友!”
贺屿薇走近她,她抬起手,丽丽忍不住后退,但张经理在后面死死按住她的肩膀不准她躲闪也不准她回击。丽丽身子瑟缩,下意识偏过脸等着贺屿薇打下去。
贺屿薇只是将掌心虚虚贴到她被剐过还红肿发烫的五指掌印上。
“你会经常想起我?”她说,“但离开农家乐后,我就将你这个人忘了。”
阵阵煦风拂过贺屿薇的额头和双眼,也渐渐地吹掉她内心的怒气。她试探地蹭了下丽丽的脸颊,丽丽不知道为什么特别畏惧她的触碰,身体微微发颤,目光闪闪躲躲地不敢对视。
“今天再见面,我发现丽丽你完全没有改变。你一直都是这样的服务员吗?对不起,以前我一直在后厨,不太了解前面的情况。不过,这是你的人生。你自己开心就好。”贺屿薇把手收回来。
张嫂忍不住插口:“她每天有个破苹果平板,眼睛就飞到天上去了!矫情什么啊,我们几个人在村里有自己房子,她还得住宿舍。赶紧嫁人吧!”
丽丽的脸由红变白,又由白渐渐地变青,嘴里想反驳却罕见地什么却说不出话。
仅仅过了半年,贺屿薇的外貌在丽丽眼里还是死死板板的木头脸,身形单薄得一掐就断,衣着干净却也朴素得根本没佩戴任何珠宝和奢侈品。但此刻,丽丽在向来沉默的前室友目光注视下,内心油然而生的是一股震撼、茫然和敬畏感。这比被张经理甩了一个耳光,被老非威胁要辞退,和被花衬衫呵斥更为悚然似的。
因为贺屿薇……不一样了。
她不再是以往那种任人欺凌只会默默应声的后厨杂工了。更重要的是,贺屿薇周身气场和刚刚那桌的贵客很像了,那气场叫“配得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