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到什么了?”袁康盯着傅承勖。
他对这男人不算熟,但也看得出他有所了悟。
“只是个推测,现在还不能确定。”
说完,傅承勖转身离去,竟是出门上了车,走了。
袁康悻悻,看了看表。
阿狸和陈教授是今天早上行动。现在,他们估计已经快到大使馆了吧。
“陈教授,陈小姐,欢迎两位莅临!”中村的秘书笑容满面地迎接着陈家父女,“大使阁下和夫人已经等着两位了,请随我来。”
陈炳文教授假装腿脚不便,由宋绮年搀扶着,走进了日本大使馆的生活区。
宋绮年今日穿着一条深蓝色的蕾丝连衣裙,戴黑珍珠项链,打扮得十分典雅含蓄。
她还带了一个长匣子,里面放着一匹苏绸,装作是送给中村夫人的见面礼。其实匣子的暗格里装着一幅陈教授的千里江山图。
使馆的女仆捧着匣子,亦步亦趋地跟在陈家父女身后。
到了中村的宅邸,陈家父女从俗,脱鞋入内。
中村夫妇坐在上座。
如那秘书所说,席中果真还有几位宾客,都是北平文艺界小有名气的人物。
圈子并不大,这几位宾客和陈炳文都认识。大伙儿都知道这次的茶会是中村专门为了请陈炳文举办的,旁人都是陪客。这兴致,便不是很高,说笑寒暄也都透着一股敷衍。
陈炳文孤傲惯了,从不在乎这些细节。
中村大使在中国生活了十来年,中文相当流利。他虽没起身相迎,也露出一脸热切的笑容。
“陈教授能亲临鄙舍,实是在下之幸!我和在座诸位都仰慕您已久,渴望同您好生切磋交流一番。”
陈教授今日因有重任在身,放下对日本人的憎恶,也好声好气地回了几句客套话。
中村见陈炳文并不如传说中那么难相处,更加高兴。
中村智子今日缺席——她外出和袁康玩的事,因她事后拿失职威胁了堂本,没有被父母知道。但她未婚夫来了北平。她不得不随未婚夫去喝茶吃饭。
中村智子不在,宋绮年便没了被揭穿的风险,行事更加从容。
下人流水般送上茶点酒水。中村大使取出了珍藏的画卷,让下人挂在客厅四周,请客人们鉴赏点评。
中村手里确实有不少珍品。
因牵挂着任务,陈教授起初还有点拘束。可名画将他的热情勾了起来,他很快放松下来,同中村和客人们热烈讨论起来。
男人们时而激烈争辩,时而一起大笑。
中村夫人请宋绮年正坐在一帘之隔的侧厅里,闻声相视一笑。
“陈小姐怎么没有用本名开店做生意?”中村夫人的中文带着点口音,但也算流利。
宋绮年道:“父母都希望我去教书,觉得做裁缝没前途。我便和他们发誓,起个化名去闯荡。不闯荡成功,不改回本名。”
“好有志气。”中村夫人赞道,“我们在北平都听过你的大名。说起来,在北平可很难找到一个好的西装裁缝。陈小姐会在北平住多久?”
宋绮年才不想给中村夫人做衣服:“我和家父明日就会去上海。家母已经在上海等着我们了。夫人您有机会来上海,一定要来光顾我的店。”
中村夫人遗憾地笑了笑,又将话题转到宋绮年送给她的那一匹苏绸上去了。
宋绮年道:“我听说日本的正绢工艺极其精美,一直很想尝试用它们来做晚礼服。只是中国人不用正绢做衣服,进货铺子少,花样也都很普通。”
中村夫人笑道:“和服的料子当然还是日本最多。正好,我这里刚到了一批正绢。你选一匹带回去吧,就当是这匹苏绸的回礼。”
宋绮年客气了一番,接纳了中村夫人的盛情。
中村夫人便让女仆把衣料取了出来,摆在榻榻米上,供宋绮年挑选。
隔壁正厅里,中村大使眼看气氛火候正好,朝管家使了个眼色。
管家指挥着下人们捧着画卷入内。
随着画卷展开,青绿色的山川跃然纸上。
“《千里江山图》!”一个客人惊呼。
只见仆人们接连展开了四幅长卷,都是一模一样的千里江山图!
中村笑动:“陈教授,今日请您过府,就是想请您给我掌掌眼。这画我收藏了好几幅,有的是别人送的礼,有的是我从书画商手里买来的。有那么两三幅,我曾请好几位专家看过,都说是真品。可要说专家,又有谁能比得过您呢?”
重头戏终于到了。
陈教授放下茶杯走了过去,拿起放大镜煞有介事地看了起来。
这些画里究竟有没有真品,陈教授也很想知道。所以他看得格外仔细。
不仅在室内看,又还让人放下四周窗帘,点亮一盏十五瓦的电灯,放在距离画五六米远的地方。
陈教授伏案,用放大镜仔细观察画的细节。
有些,他只看片刻,便摇头摆手。
“这幅完成时间不会超过两年。做旧的手艺不错,可所用颜料不对。”
“这一幅可是墨水一干就被送到阁下府上了?也太不用心了。”
有些,陈教授会稍微点头。
“这幅有些年岁,应该是清末的人仿王希孟的。技法也不错,有一定收藏价值。”
“这一幅年代更久,大概乾隆年间的仿作。拿去琉璃厂,能卖个不错的价钱……”
看到第五幅,所有人都屏住气,连有人咕咚咽唾沫声都清晰可闻。
“这幅也不是。”陈教授摇头。
客人们失望地啊了一声。
中村却十分镇定,又朝管家使了个眼色,对陈教授道:“我突然想起,前些日子新得了一座大禹治水的玉山雕,也想请您看看。请随我来。”
两人撇下那几个陪客,进了书房。
书房里,仆人已将三幅《千里江山图》展开,只等陈教授来鉴赏。
先前的五幅画只是一场考验,考验陈教授是否名副其实。显然他通过了那一关,才被请入书房,进入正式的环节。
“还请陈教授再为我掌掌眼。”中村道。
“还有?”陈教授惊讶,“您到底收藏了几幅画?”
“收藏了许多,但能拿到您面前的这几幅,是我最有把握的。”中村笑道,“我一度差一点就能买到王希孟的真迹。与之失之交臂后,我便四处搜罗可能是真品的画卷,包括王炳等人的临摹作品。之前听说王炳的那幅在您手中……”
陈教授摇头:“那是传言。我只是见过真迹罢了。”
“我知道。”光线幽暗的书房里,中村的双目绽放着野兽一般的光,“王炳的真迹,极有可能在我手里。所以我才请您为我确认一下。”
陈教授暗暗紧握着拳,让自已镇定下来。
“大使阁下,光是我一人来鉴定,也只能得出‘最有可能是真品’这个结论,可不敢给你打包票。”
没想中村早有准备。
“这三幅画,我早就请几位非常可靠的专家看过。哪一幅画最有可能是真品,我心里有数。如果能再加上您。那么那幅画,必然是真品了!”
陈教授恍然大悟:“大使阁下想得很周到。既然如此,我还想提一个小要求。”
“你说。”
“我想把我的女儿叫过来。”陈教授道,“我正想把一身绝学传授给女儿。眼下正是她学习的大好机会。还请大使阁下行个方便。”
中村大使一口应下,让管家把宋绮年请了过来。
宋绮年捧着一个匣子笑盈盈地走进来,道:“爸爸,你看。这是大使夫人送我的布料。”
“夫人太客气了。”陈教授应付了一句便言归正传,“绮年,大使这里还有三幅画,其中一幅才是真品。我正要鉴定一番。你要专心看着,记着我教你的东西。”
宋绮年立刻把匣子放在一旁:“好的,爸。您放心。”
陈教授又对中村大使道:“请给我一个手电筒,把那几盏大灯给关了,窗帘也都拉上。另外,我要授课,无关的人就请出去吧。”
中村无一不答应,将下人们都打发了出去。
灯一灭,偌大的书房霎时暗如傍晚。
陈家父女本穿着深色的衣服,霎时半隐在昏暗之中。倒是中村大使的上衣是浅色的,还算醒目。
陈炳文拧开了手电筒,拿起放大镜。
他一边仔细地查看着画卷,一边对宋绮年讲解着运笔、颜料使用等知识。
不说宋绮年,中村大使在一旁都听得津津有味。
等把三幅画反复看了两遍了,陈炳文眉头深锁,神色耐人深究。
“陈教授,怎么样?”中村大使急切地问,“哪一幅是真的?”
到这一步,陈教授已将紧张和胆怯抛在脑后。他深切地体会到了女儿纵横江湖的那种刺激,心中越发镇定,发挥得也越来越稳。
“大使阁下稍安勿躁。”陈教授在气场上已转客为主,“不论绘画工艺,还是纸张、颜料,甚至印章,比起之前那五幅,您这三幅,都要靠谱许多。其中有一幅,依我浅见,确实极有可能是真品。”
中村大使瞪大了眼。
见吊足了这日本佬的胃口,陈教授拿起了一幅画卷。
中村大使满脸愕然。
很显然,这幅并不是他之前认定的最有可能是真品的那一幅。
陈教授道:“这幅仿得最逼真,我初次看时,差一点就认定了它。”
中村大使这才松了一口气。
“那么,到底是哪一幅?”
陈教授这才郑重地捧起倒数第二幅画卷。
“就是这一幅!”
中村大使哗地长舒了一口气,眉眼嘴角霎时全松懈了下来。
“果真是这一幅!”
陈炳文赌对了。这一幅显然正是中村心中的真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