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进入二月,外面还寒风肆虐,花棚里却温暖如春。蝴蝶兰正怒放,垂下一串串硕大雪白的花朵。
小女孩满眼惊艳,看得目不转睛。
椅背上还搭着一条流苏披肩,金银双色丝线在布料纹理里闪烁,美轮美奂。
小女孩对这披肩爱不释手,披着它在花丛里转圈。
“喜欢吗?”少年给女孩梳着头,“将来我也给你种一屋子的花。我会让你吃到最好吃的饭菜,穿最漂亮的裙子,戴最闪亮的宝石!”
这一刻,小女孩就是他仅有的家人,他愿意豁出一切去守护的整个世界。
少年摘下一朵蝴蝶兰,别在女孩的鬓角。
“你会成为一个公主!”他发誓。
小姑娘露出灿烂的笑容。
可是,流浪的生活太过辛苦。还不等抵达上海,少年就病倒了。
浑身滚烫,昏迷不醒,不住呓语。
小女孩伏在他胸口,呜呜哭泣。
她还太小,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所能做的,只有找点东西给小哥哥吃。
可这一次,她被发现了。
那伙计紧追不舍,追到了桥洞口,终于将小女孩一把拽住。
女孩尖叫起来。
这声尖叫将少年的神智自昏迷中唤醒。
他拼尽全力爬起来,扑了过去,同伙计厮打起来。
可他毕竟只是个十二岁的病弱少年,体力不支,很快就被对方打得倒地不起。
那伙计被打破了脸,十分不解气,解了皮带朝少年狠狠抽去。
就这时,小女孩突然冲出来,扑在少年身上。
少年使出全身力气,翻身将女孩护在身下,任由皮带落在自已背上。
良久,伙计累了,这才骂骂咧咧地离去。
少年的背上布满血淋淋的伤痕,包子也早就被踩得稀烂。
小女孩大声痛哭,嘴里呜哇呜哇,似乎想说什么,却怎么都说不出来。
“小爱不怕,哥哥没事。”少年紧紧抱着小女孩,“我们的日子会好起来的。将来,我会成为最强大的人。没有人能伤害我,我也不准任何人伤害你!”
1929年,夏。
烈日炙烤着大地。农田和林地交错的郊野里,一栋在当地算得上气派的红砖农舍里传出一声枪响。
那枪声传入地下室里,弱化成了类似爆豆子的声音。
可唐雪芝的尖叫极具穿透力,饱含着恐惧,让小武全神戒备。
是自已的人找来了?
随即,唐雪芝的哀求声传来,否定了小武的猜测。
“启明,不要!啊——”
又是一声枪响,伴随着物品砸落在地的声音。
厨房里,满地花瓶的碎片,郁金香被男人的皮鞋踩在脚下。
唐雪芝躲在厨房的角落里,抖如筛糠,面无人色。
“启明,你疯了吗?你要做什么?”
“对不起了,雪芝。”口头在道歉,可邓启明的眼中连一丝怜悯和不舍都没有,“上头要我撤退,我得先把包袱处理了,不能留下后患。”
“包袱?处理?”唐雪芝难以置信,“邓启明,我是你的妻子!夫妻一场,对你来说什么都不算吗?你往日里打我骂我,我都忍了。你出了事,我二话不说就放下一切跟着你走。到头来你却当我是包袱,要处理掉我?”
“是我对不起你。”邓启明漠然道,将枪口对准唐雪芝。
“不!”唐雪芝惊恐的尖叫透过门板清晰地传到地下室,“求你了,启明……放手!放开我!不——”
小武拼命挣扎,伤口又渗出鲜血。
砰砰两声枪响,唐雪芝的哭叫声戛然而止。
小武感觉一股阴森森的冷气袭来,整个后背犹如靠在一面冰墙上。
地下室的门打开了。
小武如被抽了一鞭子,疯狂挣扎。
邓启明杀了唐雪芝,接下来肯定就是要杀自已了。
他不能死!小琼姐还在家里等着他!他不能让她再伤心了……
唐雪芝踉跄着奔了下来。
小武动作骤停,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唐雪芝整个人狼狈不堪,脸上和胸前都溅满了血珠,双手正不受控制地剧烈抖动着。
“大姐?”小武试探着呼唤,“大姐,你没事吧?你男人呢?”
唐雪芝望向小武,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他……他要杀我!那个狼心狗肺的家伙!他居然要杀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抓着他的枪,不让他朝我开枪……可不知怎么就……”
唐雪芝捂着脸嚎啕大哭。
小武却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大姐,你男人不是东西,死了活该。你赶紧把我解开。我带你走!”
小武又是哄又是劝,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唐雪芝勉强安抚住。
唐雪芝找来一把剪刀,哆哆嗦嗦地剪断了小武身上的绳子。
小武浑身伤痕累累,而唐雪芝失手杀夫,也被吓得手脚俱软。两人互相搀扶着才走出了地下室。
邓启明就躺在厨房门口的地板上,衣服已被鲜血染红,身下一大片黏稠的血液。那把匣子枪就落在血泊里。
唐雪芝一看便膝盖软得站不住,又哭了起来。
“别看。”小武捂住了唐雪芝的眼睛,“不是你的错。”
两人跌跌撞撞地出了门,入眼所见,是一片一眼望不到头的田野。
“这是哪里?”小武满头雾水。
“这是我娘家在淀山湖边的农庄。”唐雪芝道,“你东家到处找你,我们在城里待不住,就跑到这里来躲着了。”
距离上海这么远,难怪三爷一时没找过来。
小武的目光落在院子里一辆车上时,霎时亮了起来。
这是邓启明的车。而邓启明显然再也用不上了。
“大姐,上车。”小武招呼着唐雪芝,“我先带你回我东家那里。放心,我东家人可好了,他一定能帮你。”
唐雪芝六神无主,小武说什么她都点头。
小武受过伤的腿其实剧痛难忍,可他还是强撑着,将车开到了最近的一个镇上。
小镇上有一个汽车站,站里有全镇唯一一台电话机。小武用这台电话机拨通了傅公馆的电话。
数小时后,傍晚的夕阳中,两辆黑色汽车烟尘滚滚地自东边疾驰而来,急刹停在了小镇的汽车站前。
唐雪芝以手挡着刺目的夕阳,走出了候车棚。
车门打开,身穿劲装的男人们接二连三跳了下来。紧接着,又见一个纤细瘦弱的身影踉跄着走下了车。
董秀琼的心脏狂跳着,手死死抓着门把才勉强站稳。
她都没想到自已竟然有勇气跟着阿宽他们一道出门,奔波数十里,只为了赶来接小武。
长途车,野外,陌生人……样样都让她恐惧无比,却都无法同可能失去小武相比。
“人呢?”阿宽抓着唐雪芝就问。
唐雪芝吓得不轻,急忙指着棚里躺在板凳上的小武。
“他烧得厉害,我叫不醒他!”
董秀琼扑了过去,就见小武烧得满脸通红,嘴唇发白,正喃喃呓语着。
“水!”阿宽朝手下大喊。
立刻有人递来了水壶。
几口水下肚,小武总算略微恢复了一点意识。
“……小琼姐?”
董秀琼霎时泪如雨下:“是我!我们来接你了!你会没事的……”
“好兄弟!”阿宽松了半口气,将小武扶起,“我这就带你回去。”
“三爷……”小武呢喃。
“三爷正在和司令部扯皮呢。”阿宽背着小武就朝车走去,“放心,他也急着见你。”
“我要见三爷……”小武浑浑噩噩,“我有事……要和他……她还活着……”
“谁还活着?”董秀琼问。
可小武的脑袋耷拉了下来,又昏了过去。
董秀琼吓了一跳,面孔霎时苍白如纸。
阿宽摸了一下小武的脉,安慰董秀琼:“晕过去了。没事的!”
董秀琼这才缓过一口气,帮着阿宽把小武放进了车后座里。
“求求你们,把我也带走吧。”唐雪芝追到车前,苦苦哀求,“我男人死了,我娘家没人了。这位小兄弟之前许诺了要带我一起走的……”
董秀琼霎时生了恻隐之心,朝阿宽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