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不是一个人,至少后来他有了个同伴。”孟绪安掀起眼皮朝宋绮年望了过去,“他在途中捡到了一个小姑娘,带着她一起流浪……”
宋绮年的嘴翕动了一下:“大孩子带着小孩子……”
“可不是吗?”孟绪安笑了笑,“但是,老三曾和我说,捡到那个孩子,才让他从濒临崩溃的境地被挽救了回来。他说,从那一刻起,他除了复仇之外,有了另外一个活下去的动力。”
宋绮年怔怔。
“所以我觉得,老三这人运气不算太坏。”孟绪安道,“当你失去了所有亲人,原有的世界彻底崩塌后,老天爷又给了你一个人。这人全心依赖着你,需要你的守护。这会让你感觉自已被需要着。你会为了她变得强大,又有了去拼搏、去对抗邪恶的勇气。”
这位孟先生身上显然也发生过一些不大愉快的事,造就了他玩世不恭的性格,以及让他发自内心地羡慕傅承勖。
“……可就在凌晨三点的时候,一伙假冒的警卫将宋绮年小姐从巡捕房骗走,将其绑架!”
傅承勖的脸上一丝可供人探究的表情都没有,但他这句话在记者群里掀起了一阵不小的风浪。
“到目前为止,”傅承勖抬手看了看表,“宋小姐已失踪十二个小时了,生死未卜。但与此同时,孙家却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公然在电台等地方造谣中伤宋小姐,将她称呼为凶手!”
随着说出这句话,傅承勖的脸也阴了下来。
“孙家此举,是病急乱投医,胡乱污蔑一个无辜市民,还是欲盖弥彰,故意将罪名扣在一个暂时无法替自已辩解的女土头上,好为真凶脱罪呢?”
“那后来呢?”宋绮年问,“你说,傅承勖一直在找这个小姑娘。他们后来失散了?”
“后来出了一点意外。”孟绪安点头,“其实就当时的情况分析,大伙儿都觉得这孩子怕是早就凶多吉少了。但老三在这事上特别固执,一直坚持不懈地在找她。”
“那毕竟是在他最绝望的时候陪在他身边的人。”宋绮年十分感慨,“那傅承勖的堂妹又是怎样一个故事?”
孟绪安不由一声轻笑。
“她呀。她父亲就是老三那个怨种堂叔。”
“这个我也听说过。”宋绮年道,“他们都说孟绪安找这个堂妹是为了斩草除根。”
“老三打算怎么处置这个堂妹,我就不大清楚了。不过这丫头可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她从老三的监管下逃走了,竟然自已建立了一个黑道帮会。”
“新光会!”宋绮年脱口而出。
“对,就是这个!”
宋绮年哂笑:“说了半天,原来傅承勖口中的仇家是她!他干吗不明说?”
“嗳!老三就这坏毛病,打小就喜欢故弄玄虚,说话做事都爱卖关子。”孟绪安撇嘴,“不过这事上,他大概觉得有点丢脸吧。毕竟当初所有人都说他堂妹不对劲,他却始终只当人家只是个孩子。结果,后来就被这个‘孩子’狠狠摆了一道。”
“那姑娘做了什么?”宋绮年好奇。
“有些事轮不到我来说。”孟绪安避开宋绮年探究的目光。
宋绮年知道自已问到重点了。
不然,这孟绪安把傅承勖父母遇害的细节都告诉她了,却不肯说这个堂妹的事。
“……在案发前两日,宋绮年小姐曾为覃小姐上门试衣,在覃小姐的卧室里逗留了大半个小时,有关证物是宋小姐遗落在覃家的。况且——”
傅承勖略作停顿,目光扫过下方的记者们。
“——宋小姐乃是一位文弱女子,孙少校则是一个昂昂武夫。宋小姐是怎么做到将孙开阳杀害,而自已却毫发无伤的呢?”
这话说到众人心上,记者群里扬起一片嗡嗡议论声。
“孟先生,”宋绮年给孟绪安添了点酒,“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透露一点信息也没什么关系了。”
孟绪安只好避重就轻道:“总之,这女人的手段非同一般。她从不出面,只派代理人跑腿。又因为她特别重用女手下,外头人都当她是个男人。”
“女手下?”一股异样的感觉在宋绮年的心底发了芽。
“是啊。”孟绪安道,“还都是一些曾经受过男人虐待的女人。她在这些可怜的女人中选了一批聪明又有狠劲儿的,训练她们。新光会不是还承接暗杀吗?很多活儿都是这些女人完成的。”
“孙开胜的死……”宋绮年呢喃。
“对。”孟绪安道,“就是新光会干的。孙家两兄弟都死在新光会手上。”
江映月的面容瞬间浮现眼前。
宋绮年心里一阵慌,摇头将江映月的脸甩开。
“孙家难道不知道?”
“知道呀。”孟绪安道,“你以为孙家为什么要咬死你?就是因为他们以为……”
“以为我是新光会的女杀手?”
“没错!”
这个荒谬的误会让宋绮年啼笑皆非。
巡捕房的办公室里,一群巡捕们凑在一台收音机前,正听着直播中的傅承勖的新闻发布会。
“作为宋绮年小姐的好友,我正在竭尽全力寻找她的下落。我也在此向社会求助,请大家多多提供线索。傅某将厚礼为报!”
袁康站在人群后,抄着双手,眉心紧锁。
“这傅承勖未免太狂了吧?”小杨嘀咕,“他再有钱有势,也不过是个商人,是民。孙家一家子都是官呀。民和官斗……”
“不!”袁康轻轻摇头,“他有些话,不是冲着孙家去的。”
“啊?那是冲谁去的?”
是幕后真正的操盘手。
袁康却没将这回答说出口,转身离去。
正式的战役即将开始,他也要准备起来了。
市郊一栋不起眼的屋子里,邓启明将收音机的声音调大。
“……我对孙开阳少校的英年早逝深表遗憾。我也诚挚地希望有关部门能早日缉拿到真凶,以安抚少校在天之灵。但请你们保持理智,不要如野狗一般胡乱攀咬无辜的人……”
邓启明拉开抽屉,取出了一把手枪。
他将握枪的手背在身后,走出了卧室,穿过走廊,在通往地下室的储物间门口略一停留,然后朝着厨房走去。
“你们不妨扪心自问,你们究竟是想抓获真凶以祭奠亲人的在天之灵,还只是借复仇而纵兵扰民,恣意妄为?”
唐雪芝正在厨房洗着碗,鼻子里轻哼着歌。
她看了一眼插在花瓶里的郁金香,脸上露出甜蜜幸福的笑。
“孙开胜兄弟俩和新光会的交易见不得人,孙家可不敢把新光会的名字捅出来。”孟绪安道,“可不报仇也说不过去。既然对付不了新光会,那至少要弄死干活的杀手咯。”
“可这个误会还是早点解开的好。”宋绮年道。
“老三会处理好的。”孟绪安跷起了脚,“你就安心待在我这里,等他来接你吧。”
又是这种被排斥在由男性主导的大事件之外的情况。
宋绮年干笑了一声,无奈地将目光投向窗外。
礼查饭店的宴会厅里,傅承勖面色阴鸷俯视着场下的记者们,借着他们向对面的对手发出了战书。
“我不会允许这种仗势欺人的行径继续下去!法律也终将凌驾于私人恩怨之上。为了保护我的朋友,我会无所不用其极。届时,不知道你们是否能承担相应的后果!”
发言完毕,在一片疯狂闪烁的灯光和激烈的追问声中,傅承勖走下讲台,大步离去。
郊野小屋里,邓启明举枪对准了唐雪芝的后背。
枪声响起——
第七卷 血脉
第六十章 相识已久
1909年,腊月。
破棉絮般的阴云笼罩着天穹,寒风中细雨似银针,扎得人面颊微微刺痛。
扬州城郊一个小镇上,瓦屋木房全都被雨雾笼罩,仅有的几条路也被雨水浸泡成了泥沟。
一个小少年正拔足狂奔在泥地里,口中呼出一团团白气。
他身材高挑,手脚修长,脏污的脸上,一双寒星似的眼睛里正有火焰在熊熊燃烧。
身上那套羊绒衣裤原本应该做工精细,用料扎实,可经过连日的流浪和奔逃,已褴褛不堪。衣服破损处露出白净的肌肤,和青紫的伤痕。
“那边!他往那头去了!”
“妈的!窜得比兔子还快。等老子抓到他……”
“少废话,赶紧追!”
听脚步声,追兵应该分两路,从东南两个方向包抄而来。
而西北方向是一条死胡同,民居院子里的狗被惊动,吠声此起彼伏。
“他在那边!”追兵高呼。
少年走投无路,拼着被狗咬的风险,翻进了一道围墙里。
墙下是一摊淤泥,少年滑倒,重重跌在了泥汤里。
狗狂吠着冲了过来,少年来不及躲避,只得将身体缩起来。
可预料中的撕咬和剧痛没有发生。狗被绳子拴着,停在离少年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徒劳地狂吠着。
“他在哪儿?”追兵的声音自墙外传来。
家家户户的狗都在叫,他们一时不知道该去哪一家的好。
少年就地一滚远离了那条狗,然后抓起一块石头,用尽力气扔过围墙。
隔壁院子里的狗叫声猛地抬高。
“那边!”脚步声朝着隔壁院子而去。
少年刚刚松了半口气,就听到一个男人叫骂着从屋里走出来。
“叫个娘的叫!大清早的吵得老子没法睡觉……”
少年一头钻进了墙角一个破柴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