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浦找了身干净衣服去冲澡。他脱光了,打开淋浴,如往常般,往手心倒了一坨洗发水,再往头顶大力一抹,双手一顿猛搓,再冲掉,这头就算是洗好了,全程耗时2分钟。他又倒沐浴液,也是洗洗刷刷一通就好了。最后他张开双手,在水流下冲洗,忽然就怔住。
他盯着自己的十指,慢慢做了几个抓握动作,皱皱眉。然后他灵机一动,抬头看向墙上挂着的拖把。
他把拖把取下来,立在地上,打量了两眼,轻咳一声,伸出双手,虚虚一环抱。
又想了想,只伸出一只手,估算着她的腰围,单手又“抱”了一次。
做完这些模拟动作,陈浦哑然失笑,把拖把挂回去,双臂按在墙上,低下头,微弓起背,任水流不断冲击,脸上的笑容渐渐收了。
在哗哗落下的水帘中,陈浦睁着眼,看着地上一股股细细的水流,追逐着、缠绕着流走。过了一会儿,他闭上眼,轻轻叹了口气。
——
“骆怀铮。”
骆怀铮回过头,看到灯火阑珊的走廊里,穿着酒红色露肩长裙的女人,娉娉婷婷走来。
骆怀铮的眉头皱起。
向思翎却笑了,仿佛他越皱眉,她就会笑得越恶劣。她说:“都这么多天了,看到我还是会觉得恶心吗?”
骆怀铮心中喟叹一声,打算不理她回包间,她却伸出嫩白得像新藕的手臂,拦住了他。
今天是项目的一个重要节点,顺利完成后,骆怀铮带着自己的人,请对方项目经理吃饭。吃到一半,向思翎跑来了,说是正好在隔壁包厢跟人谈事,顺便过来看望一下项目组。
骆怀铮现在已经可以做到对向思翎熟视无睹,可无论他如何冰冷沉默,向思翎越挫越勇,时不时像今天这样,纡尊降贵,杀他个措手不及。
“你到底想干什么?!”骆怀铮冷冷地说。
向思翎今天喝了两波酒,一张脸粉红艳丽如桃花,站得也不太稳,摇摇晃晃,笑了:“我想干什么……我想干什么……”她用那双盈盈的眼仰视着他:“你总是不知道。”
骆怀铮不想和这个醉鬼说话,冷道:“让开。”
她却伸手扯住他的袖子,说:“骆怀铮,我已经死了一个爸,现在又死了一个。”
骆怀铮猛地一抬胳膊,把袖子抽出来。
向思翎却吃吃笑了,说:“骆怀铮,你要相信,我比这世上任何人,都希望你过得好。不要再避我如蛇蝎,我真的、真的不会再伤害你。”
骆怀铮嗤笑一声,说:“我现在已经过得很好,只要你不出现在我面前,我能过得比现在更好。”
向思翎却似乎是醉了,摇摇头说:“你和从前不一样了,以前绝不会说这么狠的话。不过也好,狠一点,以后,你才能保护好自己的人生。”
骆怀铮提脚欲走,听到她又幽幽说道:“我呀,和你不一样,从小,我就特别特别幸福,爸爸妈妈都很爱我,对我可好了。唯一的不足,我爸是个窝囊废,我妈也懒,不工作,家里太穷了。可老天爷好像故意要替我改命,换了个有钱的爸。你说,我运气是不是特别好?”
听到她提起从前,骆怀铮止住脚步,眼眸深深望着她,静默不语。
“我后爸,供我吃,供我穿,供我上大学,读大学的时候,我的手机、衣服,什么都是最好的。我都不想跟同学说,他是后爸,都说是亲爸,让她们嫉妒去吧。毕业了,我也不用和别人一样,挤破头去找工作,他直接安排我进公司,当部门经理,多好,一步就走了普通人十年的路。他还把公司最有前途的男孩子介绍给我。可惜我不争气,怎么都跟人处不好,离婚了。但是没关系,我现在有钱,有权,女人有了这些,要男人做什么呢?哈哈!”
见骆怀铮一直听着没走,向思翎脸上涌出喜悦,可也不敢再拉他的袖子,继续絮絮叨叨:“可是世事无常,对我这么好的爸啊,也被人杀了呢。他的父母早就死了,也没有兄弟姐妹,没亲生孩子,无亲无故,怪可怜的。只有我妈,是他的法定妻子。可我妈不懂做生意,那个按摩店也管得乱糟糟。现在,整个集团都落在了我手里。你说,我配吗?为什么我什么都没付出,就得到更多了呢?人生啊,就是这么不公平,对不对?”
骆怀铮这才意识到,向思翎大概是醉得厉害了,可她的眼睛太亮,仿佛燃烧着火焰,给骆怀铮一种奇异的感觉,那火焰既狂热,又冷漠。
“我这辈子唯一命不好的,就是遇到你。”向思翎直勾勾望着他,那双氤氲的黑眸,竟有水光闪过,“知不知道,你出事后,人人骂我,全班都不理我,再也没有人接受我。我走到路上有人砸石头、丢鸡蛋,被人堵在巷子里揍。他们都恨我,因为他们都爱你。”
骆怀铮压了压眼眶微微的酸意。
向思翎往前走了几步,擦了擦眼泪,说:“还有李轻鹞,她本来,是我在高中最喜欢、最羡慕的女孩,我把她视为偶像。然而她也恨我,再也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没看过我一眼。可是骆怀铮,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啊?那时候我才17岁,爸爸死在眼前,我明明什么都没做,我什么都没做啊!”
骆怀铮终于开口了,他说:“这些年,我只想问你一件事:当年,向伟是不是在强奸你?我到底有没有看错?”
向思翎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眼神虽然还迷离,整个人却平静了很多,她对他露出了一个笑,一个美得惊人的笑,她说:“骆怀铮,你只要知道一件事。”
骆怀铮看着她。
她的眼里终于有了泪水,咬了好几次下唇,仿佛才能微笑着说出口:“你是我、是我……唯一爱过的人。Any way,我接近你,没有别的企图,只是单纯地想要补偿,现在我终于有这个能力了,大家都是成年人了,都成熟点,给个机会,好吗?”
——
今晚,骆怀铮也陪对方项目经理喝了几两酒,到家时,脸颊晕红。他租的房子就在公司附近,简单的一居。在狱中过了几年,哪怕装修再简陋的房子,在他看来也能住。
进屋后,他没有开灯,走到电脑桌前坐下,白天一身的气力,此时仿佛流泻了个干净。他在黑暗里,往后仰头靠坐着,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骆怀铮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已是一片锐利的清明。他打开电脑,搜索罗红民这个名字。
全都是有关罗红民之死的新闻报告。媒体都推测是谋财害命、流窜犯作案。
骆怀铮关了页面,把头深深低下去,嘴角浮起一个极淡漠的笑。
过了一会儿,骆怀铮又抬头,盯了页面几秒钟,敲入“李轻鹞”这个名字。
信息不算多,他把能看的都看了,最后,鼠标落在一张李轻鹞的警装照上。
他那时候的女朋友,虽然性子冷,望向他时,眼里总藏着一点暖阳,只有他能感觉到。而这张照片上的人,眉眼如霜,整个人都透着疏离冷寂。
骆怀铮慢慢吐了口气,关掉页面,抬头盯着窗外的黑夜,如同一尊木塑雕像。
最后他想起,案发那天,自己在华誉集团汇报,向思翎也在,坐在主位上。接到通知继父死亡的电话后,她的神色木木的,然后眼泪涌了出来。
她望向了他,那双眼,寂寞而明亮,就像寒气四溢的夜里,无声的湾流。
……
骆怀铮低头摸出口袋里的手机,却没有马上操作,而是把手机握在掌心,转了好几圈,眼睛一直盯着看,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然后,他打开微信,点开向思翎的头像,发了条消息过去:
【你打算怎么补偿我?】
第29章
因为已经下班,再回办公室加班,李轻鹞和陈浦不约而同都穿得很随意。李轻鹞穿了件宽松的亚麻半袖和阔腿裤,陈浦本来想穿在家的背心,临出门怂了,换了件白T,一条运动短裤。
李轻鹞见他两条大腿都露外头,问:“不冷吗?”
陈浦笑:“要不是上班不好看,谁耐烦整天穿长裤,热死了。”
他白天那汗出的,李轻鹞也见了,点头表示理解,腿挺漂亮这句话都到了嘴边,又咽下去。她还记着他化身卫道士,教训自己不该乱撩人的仇呢。
李轻鹞转身,拿起笔,在白板上写下几个人的名字和身份:
李美玲,45岁,妻。
向思翎,25岁,继女。
钱成峰,32岁,向思翎前夫、罗红民下属,集团电商子公司营销总监。
吴旭,52岁,竞争对手,兴佳亿集团总经理。
郑树怀,49岁,竞争对手,巨能堂公司副总经理。
谢荣城,58岁,竞争对手,华鼎集团董事长。
她写这些的时候,陈浦一只手肘撑在桌上,托着下巴看,两条终于凉快的大腿,还轻轻抖着。
李轻鹞今天穿的上衣宽宽大大,就比较短,当她抬起胳膊,衣服下摆轻轻擦着她的腰,白皙的曲线,时隐时现。
她写的都是陈浦知道的信息,他看了两眼,目光就往下瞟了瞟。
当她停下书写,转身翻看人物档案时,他就立刻用手掌虚虚按着嘴,一脸正色视线上移。过了一会儿,陈浦垂落目光,盯着地面,神色渐渐变得严肃,再抬头,目光就牢牢钉在白板上,再不往下看一眼。
可那一抹白腻,哪怕不直视,依然扎眼。
李轻鹞写完了,回头一看,发现陈浦的表情很冷峻,脸却红红的。她惊讶道:“你还热啊!”办公室空调开着呢!她都觉得有点凉了。
“我天生火体。”陈浦冷傲地说,“讲案情,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两人商量了一会儿。目前,这六个人,只有前两人,他们接触过。两人的不在场证明,也是刑警队其他人,按照例行流程调查了一次。她们的情况,还没有深挖。
至于后四人,警方还没有询问过。
“先查三个竞争对手,再查三个家人。”陈浦说,“这个案子前期走了弯路,就是因为一开始把调查方向,定得太具体了。现在既然找不到头绪,调查范围就应该先适当扩大,再精准缩小。”
李轻鹞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实战理论,马上把这句话抄在本子上。此时她坐在他旁边的位子,手捧下巴说:“照你这么说,六个人的范围也不算广啊。万一他身边还有别的心怀杀机的人,只是矛盾没放到明面上,或者没有被我们发现呢?我们要怎么确保,调查范围的广度刚刚好,既没有遗漏,又不会浪费警力?”
妹妹这么好学,还敏锐,一下子问到点子上,陈浦自然高兴,微笑着说:“首先,咱们现在只有两个人,六个人的范围,正好覆盖了死者家庭和事业两种主要关系,比较合适。
其次,很多人物关系,还有重要事件,是在调查过程中,逐步、甚至不经意发现的。以我的经验,有不少案子,最后发现真凶和一开始怀疑的嫌疑人,相去甚远。我们从他们六人开始,并不是说就把嫌疑对象限定为他们六个,而是怎么说呢,以他们六个为锚点,为切入口,摸清死者身边那张人物关系网。真凶一定就呆在这张网的某个角落里,或近或远。
我说先扩大,再精准缩小。可是缩多小,往哪个方向缩,一开始我们并不知道。这种事其实挺讲感觉的。有时候,一个不起眼的细节,从眼前飘过去,别的警察可能没注意到,你却偏偏看到了,意识到了,这个细节不太对劲。那种感觉,真的非常令人兴奋。记住,千万别轻易放过它,要相信直觉,哪怕别人觉得不重要,你也不要管。
你要像聪明又固执的猎犬一样,牢牢咬住这根线,不松口,只要你一直追一直追,通常就能找到破案的关键,揪出真凶。哎,这回带你查一次,找找感觉。案子经得多了,你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李轻鹞听得十分满足,身心舒畅。她也知道,破案这事儿虽然以逻辑、以事实为主要依据,但一些经验老道的刑警,破案过程就是挺玄乎的,就像陈浦说的那样,非常讲直觉。
他们的这种直觉,并不是天份或者运气,而是在日积月累、扎扎实实的大量侦查经验基础上,再加上精明灵活的脑袋,衍生出的一种非常综合、高阶的判断力,哪怕还缺少线索,他们也能凭直觉在纷乱的信息中,找到唯一正确的那条路。他们不是电视剧里怪物一样的神探,而是双脚踩在泥里、心里藏着大智慧的老刑警。
而陈浦,李轻鹞望着他短短的,并不太衬脸型的平头,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白T恤运动裤,还有细看其实漂亮的五官,和略显粗糙的皮肤。显然,这个曾经娇贵冷傲的富家子,现在也成了那样的老刑警。否则不能在29岁这样的年纪,局里就放心让他独当一面。
“看我干什么?”陈浦说,“被帅到了?”
“别做梦了,我在想你说的话。所以,我们明天先约那三个商业上的竞争对手,再深入挖掘向思翎、李美玲和钱成峰的信息。都走一圈之后,找出我们觉得最不对劲的人或事,继续深挖?”
陈浦点头:“孺子可教。”
李轻鹞看他一眼:“以后你多教我。”这一眼轻飘飘的,既不像命令,也不像请求,仿佛他本就该如此做。
陈浦却被看得心尖一颤,只觉得这一眼分明娇气十足。
他低下头去,双手交握,下意识就开始抖腿。结果这一抖,大腿就碰到了李轻鹞的腿。她的衣物就像她这个人一样,薄薄的布料,透着细滑的凉意,挨在陈浦的大腿上。陈浦猛地把大腿移开。
李轻鹞正低头在做笔记,头也不抬地说:“呦,躲什么躲?怕我脱了鞋,用脚尖去勾你的小腿吗?”
陈浦脸都黑了,但毕竟在她的千锤百炼下,生出了可贵的防御能力,语气平淡地说:“谁知道呢?毕竟我又没被人勾过。”
李轻鹞手里的笔尖一顿,一时竟想不出足够牛逼的话来还击,顿时就不高兴了,陈浦这是要翻天啊。
于是两人加完班,一起步行回朝阳家园的路上,李轻鹞就沉默着,颇为矜贵。陈浦不知道在想什么,也没说话。
老居民区道路狭窄,很多路段没有划人行道,人只能挨着路边走。李轻鹞走在里头,陈浦走在外侧。有车过来时,他就得往里靠一靠,两人的手臂难免摩擦。可陈浦没有再反应过激,李轻鹞自然也没有再开嘲讽模式,两个人仿佛都没注意到。
又来一辆中巴车,车体比较宽,陈浦往里一闪,好巧不巧,李轻鹞扬起的手背,恰好蹭到他的大腿,她连忙缩回手。
不过,吹了一晚上空调,他的皮肤凉飕飕的,她的手指甚至轻轻划过腿上的汗毛。李轻鹞早就注意到了,和其他男人一样,他的腿上当然也有汗毛,不是浓密得可怕那种,也不是白皙无毛那种。就,肌肉很紧,肤色略深,汗毛不多不少,很运动、健康的感觉。
车开走了,陈浦的身体立刻往旁边一晃,拉开了一点距离。
他看着前方,一副专注于走路的样子,像是什么都没感觉到。
又走了几步,李轻鹞忍过了,实在没忍住,举起手,还蜷了蜷手指头,疑惑地说:“我摸着冰冰凉凉的啊,不烫手,还吹牛是什么火体呢,我看是阳虚吧。”
陈浦偏头看了她一眼,眼里有笑意,有无奈,也有某些漆黑寂静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