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看到了自己。
曾几何时,她也是站在舞台上的人,她知道那一刻有多么光荣。那么多束光照耀着她,照她挺拔的身姿,她脸上的汗水。
但现在她只能藏进地下。每个人生来的宿命都是寻找地面,向下扎根。她没有根。她在被遗忘,在死去,变成养料。
地板激荡起扬尘,亲吻阿玲苍白的脸颊。像尸体下葬时,一点点盖住五官的泥土。
她孱弱地趴在地板上,伸出手,却又不敢触碰。
在渐渐拉近的镜头里,女演员的脸被一点点地放大,直至占据了整个屏幕。
摄影机逼近她、审视她,镜头忠实而贪婪地,记录了她脸上每一个一闪而过的微表情。
她吃力地仰着脖子,呼吸急促,像在凝视着自己从来不曾拥有过的东西,沉迷、渴望、矛盾。
可是她的眼底又写尽了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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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视器前已是一片偷偷吸鼻子的声音。
连副导演都忍不住抹了把眼泪。
“怎么能演得这么好。”
“真的好厉害。”
“根本没在演吧?简直一点表演痕迹都看不出。”导演组有人喃喃道。
黎羚一直趴在原地,仰头望着地板。肢体动作接近于无,面部表情也非常节制,甚至于连眼珠都一眨不眨。
可是她演得这么动情、真挚,让人忘记这里是片场,一切都是假的。
副导演却说:“什么叫没演?她浑身都在演!”
“啊?”
对方引他看另一个机位:一组全身的镜头,再切到局部的特写。
女演员看似毫不费力,其实浑身都绷紧了,每一寸肌肉都在随着音乐的节拍而发出轻微的痉挛。
她的肌肉记忆与残缺的意志力,产生强烈的阻抗。她演出了那种小心翼翼的痛楚:想跳,可是不能,也不敢跳。
工作人员露出骇然的表情:“不是才上过几天的舞蹈课而已?怎么能把身体控制到这种程度?”
“你看她的腿。”副导演又说。
刚刚被截肢的人,总是以为自己的腿还在,黎羚趴在地上的时候,身体会无意识地往一边歪倒,直到即将失去平衡,才勉强地回正。
她常常不自觉地想要碰那条失去的腿,但手一触到空荡荡的裤管,眼神立刻黯了下去。
“所以,到底哪些是演的,哪些是真的?”监视器前的人突然陷入了困惑,“我还以为她是入戏太深、真情流露,原来一切都是计算好的吗?”
“谁能说她没动感情?”副导演道,“真正的好演员,从来都是两者皆有。”
只是,谁都不会想到,短短的时间里,黎羚能做到这一步。
回想起她来试镜的那一天,那么紧张、连台词都说得很磕磕巴巴。又像是很漫不经心,导演教她一整晚,她的回敬是把他按到灯下。
他们都以为这是一出闹剧。
然而电影拍到现在,无论是谁来演,似乎都不可能比黎羚做得更好了。
剧本统筹突然说:“或许,不是她像阿玲,而是阿玲在变成她。”
这场戏的主角,原本还是周竟。
他帮阿玲过生日,投其所好,用最出人意料的方式打动她。
这何尝不是一种精妙的计算、冷酷的伤害。他再一次让阿玲看清,她已经没有腿了,她不可能再站到舞台上,她只有他。
他们会接吻。
周竟会将阿玲压到地板上,掠夺她的气息,而她呆呆地睁大了双眼,仰望着地板上的光影,不再挣扎——与这场戏的开头恰好形成呼应,对仗工整。
这场戏的终极目的在于,这是阿玲的生日,她自己就是那块生日蛋糕。
周竟为她织成一张温柔的网,一点点地将她驯化、蚕食。
可是,不知何时,叙事的重心已经偏移。
不是阿玲被周竟诱骗,反而是周竟被阿玲蛊惑,因她的沉迷而沉迷。
镜头对准她,也只有她。
镜头前的女演员那么美丽、鲜活、真实,像一块未经打磨的钻石,每一面都折射着太阳光,爆发出巨大的生命力。
金静尧注视着她,眼神专注。
不是导演在看他设计好的作品,也不是怪物在看着自己的蛋糕。
她终于还是没有如他所愿,变得死气沉沉,变成周竟地下室里的一只洋娃娃。
“所以,他们到底还亲不亲啦?”导演组的工作人员有些郁闷地看着剧本飞页。
节奏完全失控了。
但这个即兴的眼神也很动人,或许比一个精心设计的吻,更加令人怦然心动。
他不再是上帝视角的导演,他被拖进了这出戏里。完完全全地入戏。
浮动的光影缓慢地滑过年轻的脸庞。
如一束光照进深海,掠过一艘幽静的沉船。死去的心脏在被唤醒。
“要喊卡吗?”有人小声问道。
“……先不喊了吧。”
“加油啊导演,别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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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密不透风的房间里,秦易像困兽一样来回踱步,发出粗重的喘息。
“烂货!贱人!”
“她能有什么演技!”
“她凭什么拍金静尧的电影!”
“都是我不要的,我玩剩下的,她也配去捡……贱人……”
窗帘拉得死死的,他俨然已是一只畏光的爬行昆虫,脚边堆满喝空的酒瓶,从垃圾堆里汲取养分。
最后一滴酒也喝光了,秦易眼眶通红,用颤抖的手解开手机锁屏。
“我们还有希望的,对吧?”他嗓音嘶哑地说,“像她这种劣迹艺人,演技又那么差,怎么可能真有后台帮他撑腰?”
他发出怪笑:“有后台的话,上部剧也不会被整那么惨了吧,我跟她拍动作戏,从来都是真动手的……”
对面似乎说了句什么。
秦易怔了一下,才说:“不是你告诉我的么?她有那么多前科,上位都靠睡导演。我打的就是她,让她知道拍戏哪有那么简单。”
“没事,这边封了号,我还有很多渠道、资源大把,换个平台,照样能曝光她……三流货色,陪老东西睡觉的贱人……”
他尽情辱骂着黎羚,发泄心中愤恨。只是,对面似乎又说了什么,他的脸色变得煞白。
“不、不……”秦易有些恐慌地说,“你答应过我的,只要我曝光她,所有的事情都能解决。你说过会帮我的。”
“别挂电话,等一下,我还能想办法的。求你了……”
电话还是被猝然挂断。
冷冰冰的屏幕,停留在一片空白的页面。
您的账号已被封禁。您的账号已被封禁。您的账号已被封禁。您的账号已被封禁。
秦易双唇颤抖,颓然地盯着这一行血淋淋的字。
作为一名艺人,最害怕的事情,从来都不是被骂,而是被销声匿迹。
没有人看到他,他才是真的死了。
然而这段时间以来,他一次次地经历着这种折磨,好像变成一只空荡荡的赛博幽灵,在这个世界上一切的痕迹都被抹去了。已经死过一次,竟然还能再死一次。
“他说我活该,他竟然说我活该……”秦易仿佛自言自语、咬牙切齿,“啪”的一声,将手机狠狠地砸开。
片刻后,他又跌跌撞撞地跪到地上,四处摸索,气得扇自己巴掌,仔细检查屏幕上是否被摔出一道新的裂痕。
他不得不这样做。
为了整黎羚,他砸下去一大笔钱。本以为会收益丰厚,没想到现在倾家荡产。一场全盘皆输的豪赌。
捏着那只屏幕裂开的破手机,一个悚然的想法突然冒上秦易的心头。
这一次,自己可能是真的要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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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另一边,女人娇媚的声音,嗔怪地问道:“谁呀,怎么那么激动?”
男人心不在焉地搂着她,说:“一个傻逼。”
他将电话挂了,有些粗暴地伸出手,捏住面前女人的下巴,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另一张面容。
“还是不太像。”他遗憾地说。
他将女人的脸压进了枕头里,俯下身在她耳边说:“玩点刺激的,嗯?”
对方吃吃地笑了起来。
他抖了抖烟灰,淡淡道:“不要笑了。”
因为,她是从来不会对他笑的。
很烫的烟灰,全部落到女人光洁的背上。她痛得叫出声来,背后的男人却满意地按住了她的脖子。
事后,他并没有丝毫留恋地走出酒店房间。
甚至等不及进电梯,已经跟经纪人打电话:“金静尧的新片我接了。”
对方怔了一下才说:“那边是来找过我们,可是,一个小反派而已。明擎,你知道金静尧什么意思的,你们之前不欢而散,他怎么可能真心请你,就是故意要羞辱你,这又是何必……”
“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