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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年侄女长高了不少,繁复的冬装都盖不住她身姿的窈窕绰约,如今立在窗边插花的画面,云低鬟鬓,素手红梅,低垂的眉眼秾丽潋滟,是仕女图也画不出的秀致绝艳。
一转眼,当初雪团般的小人竟长这么大了。徐夫人倚在门框上静静地欣赏眼前的画面,直到徐复祯看到她,忙上前扶了她进屋。
待徐夫人坐定,徐复祯向她表达了想要回抚州祭祖的的想法。
徐夫人微微皱眉,道:“你有心回去祭祖自然是好的。只是今年雪下得早,外面天寒地冻的;我又听说淮北遭了灾,有些不太平。姑母实在不放心让你出京。”
徐复祯现在急着回去跟徐家算账,机会稍纵即逝,纵是恶劣的寒冬也不能吓退她,即便是路上吃些苦头——她又不是没吃过苦头。
她缠着徐夫人:“多派些护卫人手不就好了么?我爹去世这么多年,祯儿身为其女却不能代他尽孝。姑母,六叔为什么敢那样欺负我们,不就是觉得我们二房没有人了吗?我这趟回去,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我们二房就算只剩一个女儿,也不是任人搓圆捏扁的。”
徐夫人没料到她存的是这份心。徐六爷这事做得确实缺德,可她一个出嫁女也确实奈何他们不得。没想到向来柔弱的侄女有这般心志,恍然间竟令她看见了早逝的大哥的影子。
她心中虽然动容,面上却仍是严肃得摆了摆手道:“这事不是儿戏。你要实在想回去,姑母先安排人把路上用的东西备下来,再让你姑父看看有没有可靠的镖局能护送你回去。要是没有的话,就是说破天我也不会让你回去。”
姑母松了口,后面的事就好办多了。
接下来的几日里她便躲在晚棠院做计划。沈芙容来了两回,后来干脆一纸请帖把她请到郡王府小住,姐妹两
人便从早到晚地谋划对付徐家的法子。
徐复祯请沈芙容帮忙打听一下抚州各路长官的背景,转头郡王妃就过来问她是不是要跟徐家争财产。
徐复祯有些责备地看了沈芙容一眼:这种事情怎么好对长辈说!郡王妃回头告诉徐夫人,她们的计划不就泡汤了吗?
郡王妃却笑道:“你别紧张,干娘赞成你去争财产!为人长辈者侵吞小辈遗产,置血脉亲情于不顾,分明是他们不孝不悌在先。就是告到官府去呀,你也有理!”
徐复祯没想到郡王妃竟会赞成她的想法。
郡王妃又道:“你祖父是克己复礼的士大夫,养得你姑母也是那板正守礼的性子。干娘可不一样!我就信奉一个天理轮回,是你的东西,就大方去争!你想要的那些信息,干娘派人去查了,到时候拟一本册子给你。”
有了郡王妃的帮助,徐复祯很快拿到了抚州各级官员的信息。
过了几日,徐夫人派人传话过来,路上的东西是备好了,可是迟迟找不到可靠的镖队。这大雪没有停息的迹象,要是等雪把路封住了,那就去不成了。
眼见十一月将至,徐复祯急了。
她这才发觉这些日子为着徐家的事,她都好久没有想起霍巡了。她要不要找霍巡求助呢?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只要自己一开口,霍巡肯定会帮她把护卫的事情办好。
徐复祯有些沮丧地发现,她想办什么事总要依靠别人的帮助。她想出门,就要姑母给她安排好车马;她想对付徐家,就要沈芙容帮她忙前忙后;找不到护卫,她首先想到的也是去求助霍巡。
可是她不想总是这样麻烦他。他也有他的事要办……
沈芙容见她为着护卫的事整日愁眉苦脸的,遂道:“你不是逸雪阁的人吗?去跟文康公主说一声不就行了吗?让枢密院调一队兵马跟过去,不信那徐家敢抵赖。”
徐复祯苦笑。沈芙容哪知道里头的弯弯绕绕,文康公主压根没把她当自己人,就算她真的腆着脸去求助,公主也未见得会搭理她。
沈芙容只当她是脸皮薄抹不开脸,恨铁不成钢地出去了。
过了两日,沈芙容告诉她:“事情办成了。”
“什么?”徐复祯没反应过来。
“公主答应了!”沈芙容很高兴,“公主有一支卫队要下江南西路,途中会经过抚州。公主答应带你同行了。”
徐复祯又惊又喜,没想到沈芙容会去帮她说项,高兴地抱住了沈芙容。
沈芙容被她勒得喘不过气来,连声道:“你别谢我。公主还是看你的面子,不然别说我了,就算是我婶娘出面她也未必会同意。”
徐复祯的雀跃里便升起了一丝犹疑:她能有什么面子?她所有的面子都在逸雪阁被公主悉数驳回了。难道说公主还是想用她拉拢秦萧?那承不承这个情就是秦萧的事了。反正公主肯带上她,抚州之行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虽说带上她于公主而言是顺手的事,但她还是得递拜帖进公主府谢恩的。
没想到沈芙容悄悄告诉她:“蜀中那边有不好的消息,把圣上又气病了,公主这几日在宫里侍疾。你还是抓紧回侯府收拾一下东西吧!公主的卫队十一月初三就要出发了。”
这么急!明天就到十一月了。
徐复祯忙去辞了郡王妃,坐上了回侯府的马车。路上,她突然想到什么,对车夫道:“先去一趟金丹堂。”
没想到她比霍巡还先离开京城。离开之前,总要跟他道一次别。
筹划了这么久的抚州之行落定后,她的心蓦然空下来,然后迅速被霍巡填满。
她这才发现她很想他。
到了金丹堂,顺喜第一个迎了上来。金丹堂众人已尽数认得徐复祯,见了她过来忙低头见礼。徐复祯无心寒暄,匆匆走进了内室。
不多时,李俊走了进来。
“你们公子这两日有空吗?”徐复祯直奔主题。
她过两日就要走,虽然问得匆忙,可她还是想见霍巡一面。
李俊忙道:“霍公子前两日已经返回蜀中了。”
什么?
“他……怎么没来跟我告别?”
“小姐这些日子在郡王府,许是公子联络不上。”李俊恭敬地回道。
徐复祯不信。
只要霍巡想,在栖凤阁、在公主府,他不也能轻松见到她吗?何况现在她身边还有菱儿。他怎么可以不告而别呢!
她心里空落落的,失魂落魄地上了马车。
回到侯府,徐夫人听说公主的卫队要捎带她,自是喜出望外。侯府的护卫还有外头的镖师哪有公主府的卫队可靠?她放下心来,又念叨着文康公主果然是徐复祯的贵人。
徐复祯却不大高兴得起来。霍巡怎么可以招呼都不跟她打一声就离开了?她心中的委屈甚至盖过了出行的喜悦!
徐夫人给她装了整整两辆马车的东西。除去冬日穿的衣裳,大到被褥帷帐,小到香烛药品一应俱全。除去路上带着的用具,徐夫人另给她备了五百两银票,一百两碎银。
她告诉徐复祯:“路上的花用绝对不能省。回到徐家,要想不被看轻最简单的方法就是使银子。”
徐复祯接过了姑母给的银钱,心中却想:她一文钱都不会给徐家人花。
徐夫人的乳母邹嬷嬷是徐家的老人,她原本预备让邹嬷嬷同行,又考虑到邹嬷嬷年纪大了,只好另换了两个管事的妈妈随行,一个姓许,一个姓丙。
徐复祯这头,菱儿自然是必须带上的。只是菱儿服侍人颇不周到,虽说在服侍她这方面没有人比水岚更妥帖,但是她这趟是出去办事不是去享福,思来想去还是选了更能干的锦英。
忙活完这些转眼已到了初三这日,侯府足足派了五辆马车出去。公主府的卫队已候立在东直门,十数人皆玄甲披挂,昂然肃立于骏马之上,威风凛凛。
沈芙容带着沈芮容过来送行,又悄悄塞了三百两银票给她:“咱们是去讨债的不是去探亲的,银子要带足了。”
徐复祯感动得泪涟涟,却又见沈芙容正色道:“你把你娘亲的遗产拿到手以后,这三百两可得双倍还回来。”
沈芮容高兴地添了一百两:“还有我的!”
徐复祯揣着重金上了马车。
远行的马车形制跟平时府里用的马车不太一样。京城道路宽阔,马车也讲究宽敞舒适,坐上三四个人都绰绰有余,甚至还能摆上茶台。可远行的马车考虑到道路的因素,车厢颇窄,坐上两个人便有些逼仄了。
因此侯府派了三辆马车,两个管事妈妈同乘一辆,菱儿和锦英同乘一辆,徐复祯独自乘一辆。
可菱儿却不愿意跟锦英挤车厢。她好不容易有了外出的机会,央求徐夫人给了她一匹骏马,与那十数名兵卫一同骑马赶路。
锦英颇为不解:“外面多冷啊,真是给自己找罪受!”
菱儿快活地说道:“你懂什么,这叫自由!”
徐复祯透过车厢侧帘看着菱儿那飞扬在风雪中的发辫,心情也莫名地跟着飞扬起来。
只是她那飞扬的心情没有维持多久。
起先她还饶有兴致地看外头的景致,冬日肃杀零落,绀青的枯枝上都覆了一层白雪。蔓延百里的茫茫雪景看得人眼睛疼,她放下车帘闭目养神,耳边满是马蹄“哒哒”的声音与车轱辘碾过雪地的响声,想睡也睡不着。
出了京师,沿途的道路便开始不平整起来,即使马车里放着厚厚的毯垫迎枕,依旧颠得她浑身骨头疼。
好在入夜之后进了陈州城,卫队寻了一处客栈投宿。她沾了枕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天未放晓,那卫队就已整装待发。徐复祯由锦英伺候着梳洗后,恹恹地爬上了马车。
又要遭一天罪了。徐复祯心里幽幽地叹气,抱着手炉抵着靠枕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忽然一阵轻簸,徐复祯猛然惊醒过来。
她掀开一线车帘,外头已经天光了,只是那雪还在簌簌地下。
她刚刚竟然睡着了。
真是奇怪,今天的马车没有昨日那么颠簸了。难道是路况变好了?
她有些好奇地打开车幔,冷风立刻挟裹着雪粒涌入车厢。她忙伸手挡在眼前,浓长的睫毛替她挡住了飞驰的雪花。
外头白茫茫的一片,雪深逾尺。驾车之人穿着玄色长袍,戴着兜帽 ,挺拔的身姿在那一片白皑皑的雪景中分外打眼,怎么会有人连驾车的姿态都那么清直雅正?
徐复祯心中砰砰狂跳起来。
她放下手中铜炉,探出身子,一手攀着车轸,一手伸出去拉下了那驾车之人的兜帽。
秀挺的眉弓,高昂的鼻梁骨,利落的下颌线,白璧雕砌的侧颜。配上他这张脸,好像赶车这样的俗事也变得高山流水起来。
她的视线立刻被涌出的热泪模糊了,车马疾驰带起的狂风又将她的清泪吹散。耳边是呼啸的雪风,他微微偏了头用余光看她,唇角还带着笑。
他又作弄她!
徐复祯鼻子酸溜溜的,挥起拳头打在他的肩头。
霍巡忍着笑,腾出一只手,用戴了皮手套的手掌轻轻地包住她的绣拳。
“快进去。”他柔声哄着她,“外头多冷啊。”
徐复祯摸出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珠,闷声道:“那么冷,那你还在外面赶车。”
霍巡飞快地偏过头看了她一眼,道:“我穿得严严实实的,不冷。”
他浓黑的眉与睫上都凝了一层洁白的雪霜。
徐复祯拿着帕子替他擦拭眉上的霜。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寒冷,她的手微微地抖。
霍巡侧着头避开她的擦拭,道:“快进去,我在驾车呢。”
徐复祯依言躲进车厢拉上了帷幔,却又留了一条缝,透过那缝隙悄悄看他。
她这时才觉得心中像煮沸的蜜糖一样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他重新戴上了兜帽,雪风吹得他的衣袍猎猎作响,清隽的背影却始终在寒风中岿然不动。
外面多冷啊!
徐复祯将她手中那只紫铜錾花手炉递了出去:“这个给你!”
霍巡朝她挥了挥手掌:“我戴着手套呢!”
徐复祯看着他手上那双玄黑色的皮手套,非但没有半分臃肿,反而勾勒出如同玉石筷子般修长匀称的指节线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