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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芳宜见她一副精神恍惚的模样,倒真像个不知情,于是道:“那些画之前就一直收在他书房里的,他平时宝贝得很,肯定也带回京城了。不信你自己去找来看。”
“我不信。”
徐复祯站了起来,她看了一下更漏,如今是未时一刻,霍巡刚开始给小皇帝讲书。
“水岚!”她扬声道,“更衣。我们现在出宫。”
沈芳宜看着徐复祯疾步离去的背影,不由讶然:她还真不信啊!
第104章
一刻钟后,一辆不起眼的平顶马车抵达霍府的角门。
徐复祯掀开车帘,不等水岚搀扶,自己提着裙子跳下了马车。
依旧是上回那个老仆过来应门,见到徐复祯,他有些意外:“徐姑娘怎么来了?少爷在官署,这会儿恐怕回不来。”
徐复祯要的就是他回不来。她一面往里头走,一面对那老仆道:“无妨,我去厅里等他,老伯自去忙吧。”
那老仆仍旧送她到厅堂里,给她沏了茶,这才退下了。
徐复祯见他拐过连廊看不见影了,这才站起身来,循着记忆往霍巡的书房走去。
她上次只是闲庭信步,这回却是存了目的来的,路上难免紧张。好在一路没见着什么人,顺利地摸到了霍巡的书房外。
徐复祯先透过窗户往里瞧了一眼,里面还是她上回过来时的模样。她走到门边,试探地推那扇黑漆隔扇门,竟真让她推开了。
徐复祯小心地跨步走进去,心却是砰砰乱跳起来。
她记着沈芳宜的话,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了那口青花卷缸上。里头斜插着数卷画轴,一二三四……总共有六卷。
她在画缸旁边站定,从里面抽出了一卷画轴,拿在手里徐徐地展开来。
四尺四开的彩边绢,上面用清润的笔触勾勒着一个身穿海棠红襦裙、挽着流云髻的少女,长眉月眼,唇角半点梨涡隐现,只一眼徐复祯便认出那就是她自己。
边上落款是霍巡的字迹,上面写着“忆闲风斋初见祯儿丁亥年腊月作于兴元府”。
徐复祯反应过来这是她和霍巡的初见。丁亥年是盛安九年,他们七月初见,到十二月他竟还记得她的样貌打扮。
她不由微微笑起来,合上那卷画轴放在一边,又取过一旁的画轴展开。
依旧是四尺四开的彩边绢,画着一个立在桥边的少女,正仰头看着烟火。流畅的线条一笔勾勒出秀挺的侧颜,不消说,那还是她。
落款写着“戌子年中秋夜忆去岁同祯儿涿河畔共赏烟火”。
徐复祯看着画中的少女指尖一颤。盛安九年的中秋是跟霍巡一起过的吗?
她渐渐想起来,那年中秋发生了很多事情。
她发现了姑父在外头的相好;她还被霍巡拽着跑到了涿津桥去看烟火;她小小地使了个计谋,把王今澜赶出了侯府,还差点要了秦萧的命。
徐复祯又抽出第三幅画。
画作背景是用墨青色晕染的山林夜色。少女靠在朱漆阑干上,微微仰着头,红唇鲜艳丰润,胡粉色颜料在眼里点了数点高光,像蓄着的清泪。
落款只提了一句诗:“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没有描述,没有日期,但是徐复祯一下子想起来了。
九年重阳节,她随姑母去郡王府别院做客,在那里挨了沈珺一鞭子;郡王妃收了她做干女儿,又跟着表姐沈芙容认识了文康公主。
也是在别院半山的栖凤阁,霍巡凭着一个吻走进了她的心里。
第四幅画的笔触很少,黛青色的阴影勾勒出一副皓月雪霁图,当中一个穿素锦斗篷的少女,乌发雪肤素衫,像自雪里走出来的仙娥。
落款“夜对孤灯不成眠己丑年冬月忆祯儿作”。
这是在抚州的时候。徐大太太给了间没有护卫的屋子给她住。三九寒天,他彻夜睡在她的屋外守护她。
那时徐家在她面前还是一个强大的对手,她靠着巧劲才能从徐家手里拿回自己的财产。现在徐家已经分崩离析,她也不是从前那个无依无靠的小姑娘了。
徐复祯心中百感交集,又展开第五幅画。
背景是藤黄颜料虚绘的草庐,使了山水画的技法,用淡墨画出蒸腾的烟雾,跪坐的少女的脸半隐在烟雾后面。
落款“东阳山煮茶,今忆之恍如隔世矣己丑年暮秋作”。
徐复祯心里颤了颤。这是盛安十年的二月,那时他们久别重逢如胶似漆,谁也没想到即将迎来真正的分别。
她那不堪回首的两年里,原来他也是一样的摧心剖肝。他当初是怀着怎样的思念落笔,又经过了多少个日夜的观瞻抚触,连画布都起了毛边。
一滴泪落在画卷上,徐复祯吓了一跳,连忙用袖子去擦,谁知袖子的绸布不吸水,她又手忙脚乱地找帕子。
待擦掉画布上的泪水时,那泪滴已化开了大半,将画中人那本就晕染得若隐若现的脸庞变得更加模糊。
沈芳宜说他很宝贝这些画。要是被他知道自己弄花了他的画,也不知道会不会生气。可是,本来画的就是她,霍巡怎么会跟她生气?徐复祯眼里还含着泪光,又忍不住抿嘴笑了。
她擦了泪,取过第六幅画轴。
这幅画卷明显比其他几卷要新一些,她展开一看,却是怔住了。
很精细的画面。莹黄的色调,苏绣屏风投下的仙鹤剪影与地毯上的彩凤交织在一起。少女在罗汉榻上沉睡着,一只手放在小腹上,眉心微微蹙起。
徐复祯脑子轰然一声。
这是在政事堂侧殿的暖阁里。那时她身子不适,先行去暖阁里歇下了。后来她做了个梦,梦见霍巡进来看她,还亲吻了她。
那时他们还没和好。所以,那不是梦吗?
徐复祯别过眼去看落款:“祯儿眠时方可爱庚寅年季春作于京城”。
徐复祯气笑了。她想起霍巡关于刺猬的那番论调。他是觉得她醒着的时候跟刺猬一样吧?
六幅画轴摆在书案上,徐复祯依次看过去,那被她淡忘的记忆随着画作串联了起来。
她是怎样从寄人篱下的表姑娘一步步走到如今的位置,虽聚少离多,可他一路见证了她的成长。
在她忘记了自己进宫的初衷时,霍巡帮她守住了。
而她给了他什么回报?先是把他咬得见了血,再狠狠打了他一巴掌。
徐复祯立刻心疼起来,也不知道他的伤口要不要紧。可是,他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把他们的关系明白告诉她呢?
倘若她知道自己就是他的唯一,就算记忆还没恢复,也不会因为患得患失跟他闹得那么厉害。这下可怎么收场呀?
她把那画轴卷好放回了画缸中,关好书房的门,转身回到前厅领着水岚离开了。
在角门看到那位老仆,徐复祯叮嘱他:“老伯,我进宫去找霍大人,今日登门之事就不必告诉他了。”
那老仆应了一声。
回到宫里已过了未时,讲书已经结束。徐复祯正为没见到霍巡而懊恼,转头看见可喜领着几个内侍在庭前陪小皇帝玩滚铁环。
徐复祯立在廊下蹙眉看了一会儿。她失忆那段日子没怎么管过小皇帝,他怎么懒散成这样了?
她把小皇帝叫过来:“皇上今天的功课做了没有?”
小皇帝低着头:“还没有。”
徐复祯不悦道:“业精于勤,皇上怎么可以耽于玩乐?”
她虽严格,可时刻谨记君臣之道,不好多说小皇帝,于是转头要发落可喜。
可喜连忙辩解道:“徐尚宫错怪小的了,是少师让皇上下了学去玩的,还说什么乐者,人之常情……”
徐复祯呆了呆道:“那,那就去玩吧。”
小皇帝不放心地拉了拉徐复祯的裙裾:“女史,我不玩了,你别生少师的气。”
徐复祯扶额:“谁生少师气了?”
小皇帝呐呐道:“今天少师还问起女史呢。”
“问我什么了?”徐复祯有些窃喜。他还惦记着问候她,应该就是没有恼她吧?
“问女史最近心情好不好。”
“皇上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女史生少师的气了,要把他换掉。”小皇帝老实地回答。
徐复祯眼前一黑,皇上怎么一点心眼都没有,什么都往外说。
“然后、然后少师说有一句话要我转告女史。”小皇帝继续说道。
“什么?”
“少师说刺猬的性子急,让女史小心别被咬到手了。”
徐复祯气急。他这是在含沙射影呢!
第二日讲书的时候徐复祯陪着小皇帝去了弘德殿。看见霍巡,她故意板着脸。
中途休息的时候,徐复祯让可喜领小皇帝去御茶房吃茶食。小皇帝一走,殿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徐复祯瞟了霍巡一眼,故意道:“我姑母给我说了一门亲,是常家的表哥。”
“哦?”他挑了挑眉尾,“叫什么名字?”
这本是徐复祯信口胡诌的,她一时也说不出名字,于是继续板着脸道:“我觉得他挺不错的。到时候我嫁去润州,离京城远远的,就没人跟你作对了。”
“嗯。那是挺好的。”霍巡好整以暇地说道。
徐复祯看他一脸淡然的模样,不由道:“你真这么想?”
霍巡走过到徐复祯面前,两手撑着圈椅的扶手,俯下身来看着她,冷笑道:“你把我的书房翻成那样,要是还想着嫁给别的男人,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你、你都知道啦?”徐复祯窘然。
霍巡笑了一声。
“你把我的画顺序全都打乱了,我还能不知道么?”
徐复祯仰头看他。他撑着她坐的椅子半俯下身,从她的角度,正好平视他的肩颈。
绯红镶玄色暗纹衣领的官服愈发衬出露在外面的脖颈如白璧雕成。
徐复祯忽然伸手扒开他的衣领。
霍巡没想到她直接就上手了,忙扣住她那不安分的双手,耳尖却微微地发红:“干什么?”
徐复祯被他攥着手,委屈地说道:“我看看你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