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靠坐在病床上,蓝白条纹病号服容颜清冷,指骨修长如玉,一手苹果,一手削皮刀,长长的苹果皮立时就断了,静默了几分钟,他摇摇头:“不去。”
萧方霁看着他这幅行尸走肉的样子,欲言又止,就要退出病房。
谢星沉突然发作,这辈子难有的情绪失控,红着眼将所有东西都摔了:“你们都在骗我!跟医院一起骗我!赵菁根本没有死!”
其实是清醒的,他又凶神恶煞瞪着萧方霁,那眼神像要杀人:“都是你们害的她!你们萧家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萧方霁默默将地上的东西捡起来,摇摇头走了。
奶奶跟着哭了一场,病房安静下来。
谢星沉再看到手中削好的苹果,立马弯腰吐了,将醒来后吃的所有食物都吐了出来,他的精神凌驾他的躯体,将他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赵菁,因为厌食症,吃不下去饭,吃进去了也会吐出来。
他毫不怀疑赵菁会这样永久惩罚他,惩罚他没有再勇敢一点,没有早点去找她,才害她死的那么惨。
然而他错了,几天后,恶心感消失,他又开始正常吃饭,然后出院。
一个阴天的下午,他去了一趟墓园。
看着墓碑上的黑白照片,少女笑靥如花,他将手中的向日葵放下,蹲下身细细抚摸。
“给你带了一束向日葵,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但之前偷听到你小名叫葵葵,应该是不讨厌的。”
“我是不是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好久了,从第一天回到附中跟你当同桌起就喜欢你,或许更早,希望下辈子能亲口说给你听。”
……
“我要出国了,以后不能来看你了,愿你在那边一切都好。”
是的,柳朝音前阵子回国了,抱着他哭了一夜,说要将他带回巴黎,好好照顾他。
他是来告别的。
临走,谢星沉从怀里取出那枚玉观音,轻轻放到了向日葵旁。
没能保佑她的,他也不需要了,一并留给她,归入地下。
天空飘起细雨,墓碑和向日葵被沾湿。
谢星沉起身,撑着不太利索的双腿离去,走了很远,衣发已湿黑,回过头,看到了叼走玉观音的那只白鸟,跟幼时飞进他房间叼走他薄荷糖的白鸟很像。
蓦然想起某年某月。
他翻书包时玉观音不小心滑出来,被赵菁看到,笑他:“你是贾宝玉吗?这么大个人随身带一块玉?”
当时班上有人传他俩的八卦,赵菁平时又总爱哭,他漫不经心眉一挑:“我是贾宝玉你是什么?林黛玉?”
现在想来,后者一语成谶,果然早逝。
前者,也在不知不觉中应验,丢了玉,于是疯魔。
是在那天晚上,他看着天气不错,去了一趟西山顶。
好久没来天文台了,明天去巴黎的飞机,临走前来看一眼。
可他站在天文望远镜前一观测,内心就是一骇。
着急忙慌调试了几个小时,结果还是没有丝毫变化。
某一瞬间,他终于接受这个现实,被击碎的玻璃般踉跄到椅子上。
心中的信念轰然倒塌。
“怎么会这样?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是不是哪里出了错……”
少年自言自语着,魂不守舍走出天文台。
但其实,他内心已经坚信了那个结果。
好像就该这样,一同陨落。
是第二天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山林,晨练的老人在山坡底下发现谢星沉的。
那天晚上在天文台到底发生了什么,致使他失足摔下山坡,只有谢星沉自己知道。
谢星沉头部重创,阎罗殿闯了几道,黑白无常没敢收,许是背负天命,许是有另一个强大的信念,在昏迷的第二个月,一个清晨,醒了过来。
那时段锐正好拎着花来看他,立马按了铃。
谢星沉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
“段锐,我观测不到那颗星了。”
第66章
“什么?”段锐皱眉不解。
这辈子从未见过谢星沉如此情绪崩溃。
少年苍白躺在病床上,眉眼皱成一团,看起来快碎了。
“段锐,我好痛,那颗小行星在夜空中消失了。”
段锐听懂了,却有了不好的预感,隐隐在谢星沉悲恸的眼中看到了妖冶的火光。
谢星沉出院后,将自己关在房间,反复对比国内外各大天文台发送的星图,最终确认——
Sunflower1024消失的时间,正是赵菁出车祸的那一晚,英仙座流星雨爆发的那一刻。
他最爱的那个女孩,在一场盛大绚烂的流星雨的坠落中,随着一颗以她为名的小行星的消失,离开了这个世界,美丽的像一个神话。
谢星沉内心关于基础世界的认知在不知不觉中土崩瓦解,取而代之,另一种活下去的强大信念开始刀枪不入。
后来。
他是本世纪最举世瞩目的科学家,本应是最唯物主义的人,却以最唯物主义的方式,陷入最极端的唯心主义。
他这一生不信神佛,不信虚空,为了她,都愿意去蹚一遭。
他活下去的唯一信念,就是她。
他信她没有死,在某个平行宇宙,在等他。
人死后会不会变成天上的星星,谢星沉不知道,他愿意相信的是,赵菁回到了他送给她的Sunflower1024星球,因为怪罪他,躲在云团里,不让他看见。
所以他后来,卧室从来不拉窗帘,一直住在大气能见度高的郊区,一面巨大无比的落地窗,夜晚向外看去,繁星万里,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勉强入睡。
如果她不愿意让他看见,那就让她看看他,一直看着他,看着他孤独、骄傲、荣光无上地活着,当做一种惩罚,直到永远,直到时光尽头。
死算什么,活着才痛苦。
那时。
谢星沉将自己关在房间,一个星期后,不人不鬼地出来,开始疗养、健身、学习,比从前还要积极几分。
所有人都以为谢星沉彻底走出来了,只有段锐知道,谢星沉是彻底疯了。
是那天初一,谢老太太带着谢星沉上山进香,段母带着段锐顺道一起。
上山的路上,谢星沉不紧不慢走着,望着周遭的绿意,满眼光亮盎然,笑容特别好,谢老太太和段母都夸谢星沉是彻底好了。
段锐却觉得特别刺眼,特别难受,趁着谢老太太和自家老娘走在前面说话,一拳朝谢星沉胳膊打去,声音不由自主哽咽:“你他妈装什么积极向上呢,有本事别大晚上失眠给我打电话啊,真的,难受没什么丢脸的,你他妈给我好好的,她在天上看着呢,人都没爱过你,你要真殉情了就是个笑话。”
谢星沉摇摇晃晃走着没说话,压抑到极致,垂下睫红了眼眶。
谢老太太和段母去殿内烧香拜佛,两人就在寺中闲逛。
段锐绕过鲤鱼池,看到谢星沉站在菩提树下,仰头微微笑着,漫天红绸在少年的桃花眼中撩成火。
段锐走过去,问:“不祈福了?”
谢星沉摇摇头,皈依佛门般,如玉观音面:“不用了,已经实现了。”
“嗯?”段锐疑惑走近,看到眼前的画面,皱眉,“这几缕红绸上怎么没有字?”
“不应该啊,褪色了?别的怎么没褪色?”段锐喃喃,取过一缕细细打量,依稀辨认出力透尘缘的字,“赵菁平安健康……”
段锐转头大骇:“你该不会是以为——”
“嗯。”谢星沉已经转身走了,像是不愿意听段锐说那些他不爱听的话,沉浸在自己构筑的因果世界里。
下山一路上,谢星沉兴致都很高,为自己又找到一个支撑点,开心的像个孩子。
段锐看着谢星沉明晃晃的笑容,脑子痛的要爆炸。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受到命运弄人,谢家从未作恶,谢老太太一生信佛,谢星沉从会打架起就见义勇为,失去了他最爱的那个女孩还不够,为什么又要如此捉弄他,将他往唯心主义的方向推波助澜。
上天啊,不要跟他开这种恶劣的玩笑,他是真的会信,是要逼死他吗!
随柳朝音回巴黎的计划被搁浅,谢星沉最终孤身远赴重洋,去MIT攻读天文。
谢老太太一开始很不放心,陪着谢星沉去美国,但照顾了一段时间就发现,谢星沉前所未有的惜命。作息规律,三餐准时,习惯优良,不抽烟不喝酒不打架不进行滑雪跳伞攀岩等危险运动,比正常人还像个正常人,除了依旧不愿意治腿。为了预防暴性事件,还开始学拳击和射击,体格比从前刚强了不少。科研极其刻苦,很受教授器重。
只是性格终究发生了变化。谢星沉开始对周围的事物表现出漠然,从来不会将自己卷入一丝一毫危险中,即使有需要见义勇为的紧急情况,也预先判断双方力量,理智超乎常人。大学依旧有很多人追求他,但他将所有人都无视。他已经将一辈子的爱意都倾注在了一个人身上,再也无法也不愿爱旁人了。
他像一株悬在宇宙边际的水仙花,极致专注于自身和科研,燃烧殆尽余生所有的热情和力量。
他要活着,长久的活着,以一生为长度,筹备那个计划,一步步,不遗余力达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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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思南最近在工作上遇到了一个大难题,下班回到家,睡前说给祁北朝听:“我们台最近想要采访谢氏总裁谢星沉,但你知道的,谢星沉出了名的从不接受任何公开采访。”
祁北朝将她抱进怀里,盖好被子,思绪回到高一那年,段锐给他介绍了一个人,姨妈的得意弟子,当时还是谢氏二公子,那时起,那个少年开始来他家拜访,直到萧思南长姐车祸去世,再也没见过:“我想到有一个人或许可以帮你。”
“谁?”
“我表哥。”
萧思南跟段锐约了工作日的午休时间,在单位附近的咖啡店。
“表哥!”萧思南踩着高跟鞋打着太阳伞急匆匆赶到时,段锐刚向服务员点完单。
段锐抬起头,看到萧思南笑容明亮的脸,不由一怔,虽然几年前祁北朝结婚时,他就知道了基因的强大。
寒暄了几句,服务员端上咖啡。
段锐也不废话了:“长话短说,等下还有会,北朝跟我说过,你想要采访谢星沉,我跟谢星沉确实有些私交,到时候我把他电话发你,也帮你打声招呼,但谢星沉答不答应接受采访,我不敢保证。”
“多谢了!”
晚上,段锐将谢星沉约到一家甜品店。
谢星沉到时扫了眼,位于商厦露台的这家店,环境很有格调,也没什么人,就是空气中飘着甜腻腻的香气,两个大男人约在这实在有些怪,落地窗边正坐着一对小情侣,点了两杯饮品,正面对面写作业,学生时代的爱情,莫名刺眼,他很快移开视线,拉开椅子,蹙眉:“段局现在品味是越来越高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