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星沉垂下眸,摸了摸她的头发,淡淡开口:“你厌恶自己?养尊处优是人性。如果这就是恶心,那么人类侵占其他物种的领地和资源生存在地球上也挺恶心的。”
赵菁暂时没回答这个问题,接着说:“当一种事物,并且是我曾经渴求已久需要努力得到的事物,突然变得唾手可得,我就会极速厌弃和恶心。当时的我已经能明白,他人对我的态度,本质是因为我的地位背后所隐藏的‘权力’,当我减肥成功,受人追捧,被默认拥有对小团体里其他人的支配权,当我成绩优异,老师器重,则拥有老师所赋予的隐性权力,当我成为萧大小姐,更不必说,站在我背后的是萧方霁和沈婉柔的权势和财富。”
谢星沉笑了下:“你看的很透。”
赵菁说:“或许人都是慕强的,痛恨权贵其实是痛恨自己不是权贵。曾经我以为我永远不会成为贪慕强权的那种人,可当我无意间拥有了绝对的地位和权力,进入纸醉金迷的浮华世界,我却在不知不觉被同化,我不光在适应,享受,甚至还在无意间行使了对他人的支配权,这是最让我觉得痛苦也最让我厌恶自己的地方。”
谢星沉什么也没说,只低头吻了下赵菁的发顶,他的出身摆在这,赵菁则是从一个阶级跃向另一个阶级,冲击无异于清朝人第一次见到西方的铁船大炮,在冲击-反应模式下,适应并没有错。
赵菁无可奈何笑了笑:“我觉得我挺矫情的,到最后,我回到自己身上,发现我求的是一个感情,我想要喜欢,喜欢还不够,我要爱,爱依旧不够,我要真心。”
谢星沉跟着头一扬,轻佻掀起睫,桃花眼潋滟风流,在夜色里极为恣意。
“祝我们永远矫情!”
人活着,倘若一点不矫情,究竟是无忧无虑,还是无欲无求?
感情或许不是生活必需品,又或许是行于世间的支撑。
“明明我已经拥有了旁人难以企及的金钱和地位,即使不是我自己挣来的,可我想要感情,喜欢太简单,无数人喜欢我,喜欢人也最善变,我一无所有就会转移。”
赵菁顿了下,接着仰起头,看着他说。
“我不要会转移的喜欢,我要坚定不移的爱,我要永远愿我好的真心。”
谢星沉觉得自己又被表白了一次,忍不住在山间月色下,将她揉进怀里。
缱绻的言语缠绕在她耳畔。
“有人喜欢你因为你的外貌和才华,有人攀附你因为你是萧大小姐,还有人真心爱你只因为你是赵菁。”
赵菁此刻也只是赵菁,爱死身前这个少年的赵菁,她眼睛埋在他胸口,悄悄弯起,没说话。
谢星沉知道赵菁不是说话说一半的人,提出问题不可能不解决问题,赵菁今天能坦然说出这些过往的挣扎,刺破人性中的丑陋和自我,说明她已经不在乎了,已经能够解决问题了。
他抬起她的脸,眼梢微扬,轻声问:“所以,你现在看到真心了吗?找到答案了吗?”
她眼睛看着他的眼睛,亮亮融融,透进人心底,久到让他知道他就是答案,才勾起唇。
“我不接受任何定义。”
谢星沉瞬间想起了之前赵菁对黎梦说的话——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只对自己的感受负责,别人的评判和期待与我无关,我不迎合任何人事物,也不接受任何定义。
赵菁已经偏过身,拉着他往前走。
见到了天上月,也见到了满宙星。
“如果人一生中一定要有一个一以贯之的信念,那我选择永远忠于自我。”
谢星沉立时低笑了声,好看勾起唇,领导讲话吗记这么清楚,要不说他爱她呢。
赵菁顿了下,扯线团般细数诸多自我:“我的病情不允许我想太多,医生说我要重视内心的需求;我不要委屈自己压抑情绪,我要每时每刻都痛快;我不要满足他人的标准和期待,我要满足的有且只有自己;我不偏向任何一种极端,我接受世界的混沌性和超秩序的存在。我不要忍辱负重任凭别人在背后diss我,我要睚眦必报让每个伤害我的人都付出代价;我不会说再也不减肥或者一定要将体重控制在多少斤,因为我依旧喜欢甜品同样想拥有好看的身材,我可以想胖就胖想瘦就瘦,这由我的心意决定;我也不会觉得太累就不卷了,或者一定要取得多大的成就,我可以做到很优秀,同样允许自己停下来歇一歇。任何毁誉都无法影响我,任何标准都无法框住我,我只对自己负责,对自己的感受负责;懦弱,强硬,肥胖,消瘦,平庸,优秀,甚至病态,极端,摇摆,都是我,我接受每一个我。”
这么多否定中包含的肯定,谢星沉不由笑了:“我喜欢每一个你。”
赵菁:“最喜欢哪一个?”
他看向她,说:“现在的你,勇敢,美丽,卓越,而有力量。”
赵菁被夸得害羞极了,捧着脸颊偏到一边,使劲揉了揉,才兴致勃勃继续说:“其实我也想过死,但死是最容易的事,活着并且战胜世俗才难。”
生死也能云淡风轻笑谈,看来是真的好了,谢星沉同样不谋而合:“人人都能干的事我也不屑干,及旁人所不能及才可贵。”
赵菁现在回答了谢星沉之前关于“恶心”的诘问:“如果过上我爸妈带给我的养尊处优的生活恶心,那么我活着本身就是一种恶心。”赵菁顿了下,自嘲一笑,“我那离奇的命运,我活着就是原罪,我的出生就带着厌弃和恶心。”
这话谢星沉没法接,虽然在不被期待出生上有共同点,但他这从小养尊处优的大少爷跟赵菁被小生意家庭收养十六年又一朝被“卖”回优渥的亲生父母家实在一天一地。
赵菁接着说:“从你的地球生物论来说,是的,任何人生存在地球上都伴随着掠夺和侵占,任何人生活在地球上都恶心,人活着就是恶心,每天都有恶心的事情发生。我不是例外,我没那么重要,我也不是清高的人,我每天都生活在恶心里,我每天都在适应恶心,那么,从这么宏大的角度来看,适应我这点曲折的身世,又算得了什么。我选择接受恶心,我选择接受灰色,与接受自身的不完美和复杂性一样,但这并不代表我对现实的屈服,这是我实现理想的必经之路,我必须要去到最高的位置,我想要,让这世界变得不那么恶心。”
谢星沉愿闻其详:“比如?”
赵菁说:“这个世界上有太多苦难和不公,有人因为外貌和成绩在学校被同学欺凌,有人为了给孩子治病倾家荡产在医院向他人屈从,还有人仗着男性身份那点可笑的优越感在地铁对女性肆无忌惮打量,这些都恶心多了。”
赵菁眼中此刻的风光再无人可及:“我不要遵循规则,也不要适应规则,我要当制定规则的人。”
我要当制定规则的人!
谢星沉又被震撼了那么片刻,觉得赵菁这思想觉悟不去念社会学哲学可惜了,忍不住叹了一句话:“虽千万人吾往矣?”
“虽千万人吾往矣。”赵菁看着他,很坚定回答他,“即使恶心,即使适应甚至反过来利用我现在所拥有的资源,我也在所不惜,我也会借助我所能借助的一切去到我想去的任何地方。”
谢星沉看着她,很久很久,那种欣赏又叹服的眼神,真的很崇高很迷人,接着,轻扬起眼,笑着摇摇头。
“这一点都不恶心,这是真正的伟大!”
赵菁极为畅快笑了下,很受用,良久,边走边说:“从来没问过你,明明你小提琴和油画也学得很好,为什么最后会选择天文?”
谢星沉说:“搞艺术那回事,我不说你也知道,你也学过钢琴,都是烧钱烧出来的。”
赵菁可太知道了,当初她停了钢琴,虽然是自己提出来不想学的,但大半是因为家里没钱,钢琴要是一路学下去,只会越来越费钱,一般家庭根本打不住,况且日后回报率也不理想,她自己的钢琴水平她也知道,远远没有达到有天赋的级别,何必加重家里的经济负担,迟早都是要停的。
但是!赵生发现了盲点!她眉一挑:“听说你那破天文台造价上亿?”
这意味明晃晃的——个败家子,还好意思说搞艺术烧钱,跟个你玩天文不烧钱一样。
谢星沉“……”
赵菁明晃晃盯着他,等着看他又要怎么装。
谢星沉没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他勾了下眼说:“我承认我是有那么些艺术天赋,不过我好像各方面都挺天才的,但不可否认我的家境赋予了我极大的资源优势,如果给予平等的资源,去让同样有天赋的人去学小提琴学油画,未必就比我差,毕竟我向来没有勤奋的特质。我要走艺术这条路,可太简单了,别说我是真的有才华,能成为一流的小提琴手和画家,就算我是个二流货色,冲着我爸是谢开昀,冲着我妈是Crystal Liu,又或者冲着我是朝开集团二公子,也多的是人买账,我不走简单的路。”
少年说这话时,眼中闪着钻石般的光芒,深邃又透亮,幽幽的,很迷人,一个人拥有优越的家境,却不以原始资本为傲,并坦然自若,又如何不可贵?
赵菁不得不承认,谢星沉可能比她更通透,比她更超前,他迷死她了。
谢星沉说:“我不走简单的路,我不想沿着无聊的轨迹成功,我要当就当开拓者。”
谢星沉又更加狂妄说:“这世上不缺一个小提琴家,也不缺一个画家,但会缺一个名叫谢星沉的科学家。”
什么是至高的爱情,什么是真正的势均力敌,是两个深刻灵魂的激烈碰撞,是两种远大理想的殊途同归。
永远会记得这样一个夜晚,他们在上山,在谈论入骨的人生,也谈论伟大的理想。
赵菁笑着看了他好一会儿,眼睛亮晶晶说。
“有人爱你锦绣荣华,我独爱你浪漫崇高。”
谢星沉什么也没说,无声微笑偏过头,勾了勾她的手指,牵着她继续往前走。
赵菁又想起一桩事,问他:“可你答应了进集团见习。”
谢星沉坦然说:“过了这么多年养尊处优的日子,这是我的责任。”
赵菁欲言又止:“可?”
谢星沉轻笑了声:“我不二选一,我可以并且有能力都要。”
赵菁也笑了,很骄傲:“不愧是你,这很谢星沉。”
路过灵泉寺,黑漆漆的菩提树下红绸飘飘。
两人一步不停,继续往上走。
眼前就是山顶了,冷蓝偏紫的夜幕下,是雪白的天文台球顶,像深海里一颗硕大无暇的珍珠,纯净的,似要冲破苍穹,映照在圣洁的教堂天顶,昭示着最不朽的信仰和见证,通往永无止境的盛大和光明。
他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登上了顶峰,顶峰之外还有顶峰。
这一路走来,谢星沉用了一个晚上,赵菁用了四年。
赵菁忽然就有些感慨:“谢星沉,如果回到高二,你说我们会怎样?”
谢星沉的占有欲和保护欲瞬时就作祟了,一把箍住她的肩,挑起眉:“如果重回高二,我一定把你藏起来,谁也找不到。”
赵菁看着他,会心地笑了:“不会再更好了,就算再重来一遍,两遍,千千万万遍,都不会再更好了。”
谢星沉向来不去想虚幻的事物,有奇迹的话要医生干什么,可还是反问:“是吗?”
赵菁开心看着他,将他的每一分轮廓每一丝弧度都印进眼中:“你就是最好的结果。”
谢星沉心脏砰砰的,极大被取悦到了,不由自主弯起唇,模样嘚瑟的不得了,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赵菁亮晶晶眨了下眼,又说:“我再也不会生病了。”
谢星沉动作表情俱是一顿,下意识将她揉进怀里,轻轻抚着她的背。
“那不是你的病,那是你通往卓越的路。”
赵菁感觉从心脏铺开了一条金色的路,通往无边无垠的光大世界,她眼睛搁在他肩头,望向远处的深蓝夜空,忽然有好多话想说——
关于前世:“那段时间,我感觉像在冰冷的湖里溺了水,往下沉时,四周明明很亮,却像隔了花玻璃,无机质般,什么也看不见。”关于这一世,“后来我从湖底爬了出来,又走进了清晨的白雾间,绿油油的草地覆着露水,可当我闭上眼,草地又通通幻化成荆棘密布的食人花,我猛地睁开眼——”
赵菁说到这停了下来,直过身去寻谢星沉的眼睛,谢星沉亦对上她的眼睛。
少年桃花潋滟,天真笑问:“你看见了什么?草地真的变成食人花了吗?”
他眼睛真的很亮,她看着他的眼睛,笑了下,说:“没有,世界透出了一点亮,因为我看见了你的眼睛,在我回来那一天,真的是清晨,出太阳了,世界又恢复了本来的模样。”
后来我也终于明白,你无数次偷偷望向我的眼睛,你为我而通红的眼睛,你最终湮没冰冷的眼睛,那饱含着深情的光亮和救赎,你是我一整个世界的春意盎然。
我最喜欢夏天,也最喜欢春天。
谢星沉觉得赵菁真是世界上最会说情话的人,第一流的有情调,他都有点害羞了,还是傲娇着一张帅脸,缓缓挑起眼,薄唇轻启,懒洋洋开腔:“同桌,老师叫你起来背书。”
“略。”赵菁笑着吐了下舌头,转身往山顶跑。
噔噔噔爬上天文台的铁楼梯,还是要等谢星沉来开门。
谢星沉吊儿郎当走上来,猫一样,眼神也慵懒高贵的要死,抬着大长腿,晃晃悠悠去开门。
赵菁懒得动,干脆靠到栏杆上吹风,直勾勾打量着谢星沉的身材,啧啧,这腰,这腿,何况他正从小冰箱里拿饮料,背对着她弯下腰,屁股特别翘,美色当前,她却不想动手动脚,更想把他脑子打开看看里面还有什么好东西,他们总是这样,越交流,越觉得对方有意思极了,讲了一晚上情话似乎还意犹未尽,要探讨到底,她想也没想就抛出个问题。
“喂,谢星沉,你总说你喜欢我,你喜欢的到底是什么?”
谢星沉拿着两瓶冰饮直起身,里面开着灯,将他的影子打到地上。
外面也开着灯,将赵菁的影子打到里面。
两人长长的影子交叠。
谢星沉说:“一开始,我觉得我们很相似。”
赵菁笑了:“真的,月考赢过你,我特别爽,比黎梦叫我爸还爽!”
谢星沉背对着她轻轻唇一掀:“你还说以后都不会跟我一起参加月考。”
“记仇死了。”赵菁隔空踢了他一脚,“小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