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珩低低的叹了口气。
他就知道。
她心气儿高,又太要强,总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能干,总觉得她只要拔一口气,就总能做到寻常时候做不到的事儿,脑袋一热就往上冲,却忘了,她也是肉体凡胎。
脱了秦家夫人,秦家嫡长独女的这身皮,她也不过是个人。
他的好妹妹,这叫他如何放心的下呢?
楚珩自佛台上翻下来,蹲在她身前,抬手从腰间去拿药瓶出来,想先给她用些药,但当他拿药的时候,那人突然往前一窜,一头撞进了他怀里。
楚珩微微一顿,手臂本能一揽,将她整个人都抱入了怀中。
她身上太凉,本能的想要寻找暖处,但额头却是滚烫的,一看就知道已经烧了一会儿了,秦禅月贴靠在他身上的一刹那,满足的喟叹一声:好温暖,不知道是不是在做梦。
楚珩抱着她,片刻后,将身上的大氅张开,然后将她裹进去,随后用力抱紧。
秦禅月半病半困间,手也不老实,慢慢顺着他的身上往上摸,滚热的、坚硬的胸膛带给她一些熟悉感,似乎唤起了她的一些理智与记忆。
她混混沌沌的看着他,突然冷不丁问了一句:“你怎么还戴着面具?”
她似是想起了很久之前的见面,那个时候周海的脸就已经好了。
她纤细的手指往上摸,摸到了他冰凉的面具。
那面具太冷了,浸润着秋日的寒气,秦禅月不喜欢,她用指腹勾着这面具,一点一点往上掰。
她想要贴一贴她这个小男宠滚热的脸,一定很舒服。
而在她冰凉的手指落过来,贴靠在面具上的瞬间,楚珩整个人都打了个颤。
他本能的想要躲避她的这只手。
其实一直到现在,楚珩都没想过要怎么面对秦禅月,怎么面对他撒下的弥天大谎,他因为贪念而做了无法挽回的事,却又没有能力来收场,他不可能一辈子戴着个面具来伺候秦禅月,也不可能为了圆谎,让周海来伺候秦禅月。
当秦禅月摘下他的面具的时候,就是他的美梦破碎的时候,甚至,他跟秦禅月之间仅剩的兄妹关系也会破碎。
秦禅月一定再也不会来找他。
虚假的美梦,不知道能延续多久,而残酷的真实,只需要她用手轻轻一勾。
楚珩僵在原地,只觉得心底里攀升出恐慌与不安,人像是遇到了神的审判,身体都为之僵硬,动弹不得。
他的一切,都要终结在今日了吗?
秦禅月的手指上下一弹,正将他面上的面具勾下来,银质薄面具顺着她的力道向下跌落,“啪嗒”一声清脆的撞击,砸在了地面的石砖上,震动起一点淡淡的灰烬。
秦禅月怔怔的看着月下的这张脸。
眉骨端正,面庞坚毅,似是一座平平无奇的山,高大而沉默,额间一道疤痕,含着岁月沧桑,那双眼则像是一片死寂的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
秦禅月瞧见那张脸,竟是“噗嗤”一声笑出来。
周海的身子上长出了养兄的脸啦。
她就知道,她在梦里。
那艳丽的夫人往他肩上一靠,贴着滚热的暖炉,放心的沉入了梦里,只留下楚珩一个人怔愣。
她没恼怒,也没发火,就像是看到了什么好玩儿的事儿一样,贴着他就睡过去了。
他用脸颊蹭了蹭她的额头,滚热。
果然,脑子都烧糊涂了。
楚珩拿出药丸来,掐着她的下颌给她喂下去,随后紧紧抱着她,自己倒在地上当肉垫,将她用大氅紧紧裹着,抱在怀里,让她安安稳稳的睡一夜。
寂静的佛塔里,火盆中燃烧着的纸宝渐渐的烧尽了,只剩下灰黑色的灰烬,其中掩盖着一点点猩红的星火,偶尔在灰烬中冒出来一丝,又渐渐灭下去。
楚珩睡不着,他抱着她,听着她的呼吸,看着佛塔最上方,头顶上悬着的月亮。
佛香尽散,浅浅的余烟笼罩着两个人,头顶的佛像悲悯的看着他们。
夜,还很长。
——
次日,清晨。
一道身影自佛塔处悄无声息的离开,没有惊动任何人,包括里面睡得正沉的夫人。
这是忠义侯府牵扯进了“卖官案”的第二天,在大理寺查出来各种旧案时,整个长安都跟着震动。
据说,那位秦夫人被关进了佛塔中,而其余的侯府之人都被丢到了地牢里,说不准要攀咬出谁呢。
原先无数与忠义侯府有牵扯的人都因此而提心吊胆,生怕被拉扯进去,其中以周府人最慌。
周府跟忠义侯府可是一脉相连啊!之前他们还差点把爵位给抢过去呢,现在忠义侯府落了难,周府能有好日子过吗?
周府上下众人怕的都自打哆嗦,生怕这战火烧到自己身上,周子期这几天上朝的时候屁都不敢放一个,脑袋都是死死垂着的,生怕被人牵扯进去,顾夫人更是在家里日日焚香祷告,哀求这漫天神佛保佑他们家。
之前顾夫人没能抢到那个爵位的时候,她还因此而愤怒生气,但现下想来,幸好没抢到,幸亏没抢到,这要是抢到了,他们家人也得进去!
除了周家以外,平日里与秦禅月交好的那些人家也是战战兢兢,之前邀约过秦禅月参加围猎宴的姜夫人都跟着闭门不出了。
姜夫人也是倒霉,之前办了个宴,丢了一个吴姑娘,跟吴夫人交恶了,后来秦禅月又出事儿了,一个接着一个,叫她都不敢出门子。
而在这一片凄冷萧瑟之中,只有镇南王府动了。
据说,镇南王府派亲兵到侯府门前,要求亲见秦夫人一面,确定秦夫人的安全,而大理寺少卿宋远洲据理力争,不允任何人见秦夫人。
一番纠缠之后,宋远洲拔出尚方宝剑,威慑镇南王府亲兵,亲兵因此而退。
也是这一退,让二皇子党群体振奋。
镇南王府退缩了!
就算是再强大的人,也不可能与皇权对抗,除非镇南王想谋反!
大理寺少卿因办案,将矛头对准了忠义侯府与镇南王府,而二皇子党可以坐收渔翁之利!不管被拉下马的是秦禅月还是镇南王,对于二皇子来说,都是稳赚不赔啊!
当日,二皇子与他的幕僚齐聚一堂,一场大宴之后,彼此都醉了。
他们伏案大笑,每个人都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眼下,局势正是一片大好,该是二皇子收拾收拾,登场了!
卖官鬻爵案事发的第五天,二皇子上朝,向永昌帝上请,重罚忠义侯府。
二皇子其余党派立刻跟上,一个个来将忠义侯府多年的罪证一条一条的列出来,力求将忠义侯府锤死,并且开始拉镇南王府下水。
[忠义侯府屹立不倒多年,靠的是什么?除了一个无忧郡主以外,背后定然还有镇南王的势力啊!]
[再一看那名单,每一个被抓的人都是镇南王手底下的兵将,这么多人都是镇南王的人,怎么会跟镇南王没关系呢?]
[保不齐这卖官鬻爵的案子,背后就是镇南王一手促成的啊!]
朝野之间的风向越来越偏,一股风雨欲来的味道。
而太子党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做壁上观,太子与镇南王几乎是深度绑定,镇南王没了,太子也一定没,所以太子党迅速下场,也跟着据理力争。
[眼下的证据根本没有牵扯到镇南王,镇南王久居边疆,怎么可能将手伸到长安的朝堂里呢?]
[镇南王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啊!他守卫边疆多年,若是被冤枉,岂不是要寒天下将领的心?]
这两拨人吵来吵去,撕来撕去,都没个进展,最后一双双眼都盯到了大理寺少卿宋远洲的身上。
[宋大人。]
他们看着他,无声地在说话。
[找点关键的证据出来啊。]
找点关键的证据出来啊!
找点、关键的、证据、出!来!啊!
——
宋远洲已经连着两日两夜没睡了,身为所有旋涡的中心,他觉得自己像是背着两座山,每时每刻,都被压的喘不过气儿来。
而与他同样睡不着的,还有一个柳烟黛。
忠义侯府人下狱,柳烟黛几乎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整个王府的人都瞒着她啊!若不是到了瞒不住的地步,她都不会知道的!
她在王府之中急的直转圈,却又没有任何能力来做任何事,心焦的像是锅里面烤着的一块肉,都烧出糊巴味儿来了!一刻都坐不住,她只能安排下面的一些人去跑出去打听打听事情。
但是,她在这王府里,就已经是一个没任何用处的吉祥物了,她手底下的人又能有用到哪儿去呢?一个个儿的都是冒不出头来的奴婢丫鬟,就算是出去打听了,顶多也就打听到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至于王府里其他人,谁都不会与柳烟黛说实情的。
她的叔父现在还昏迷着,她每次去见都被钱副将挡回来,钱副将与她说的话也就是那几句套话。
“夫人会没事儿的。”
“吉人自有天相。”
“世子夫人要保重肚子里的孩子啊。”
这些话都让柳烟黛听腻歪了!她宁愿被关起来的是她自己!
可是她越急,钱副将反而越不急,甚至还反过来劝慰她:“世子夫人不必挂怀,若是心胸郁结,就出去转转,散散心,上头的事儿,自然有上头的人来顶着。”
柳烟黛听的都想打人。
她散个屁的心啊!
一次两次之后,柳烟黛也感觉出来了,王府里面的人都不愿意她掺和到这件事情里来,也不肯跟她说实话。
这种感觉让柳烟黛觉得很不好,他们都把她当成一个尊贵的东西给摆起来,看着好像风光,但是却完全不顾她的意愿。
不管她愿不愿意,她都得留在这里。
因为她甚至都不是一个人,她只是一个闭上眼睛,堵住耳朵的摆件。
没有人告诉她事情的原委,没有人告诉她一切的进展,所有人都让她好好吃东西,好好睡觉,好像她的一切都被剥夺了,只剩下了这么点用处。
以前婆母在的时候,她问什么,婆母都会告诉她,她就误以为自己是个人,但是等婆母没了,她被丢回到了别人的地盘上,她才突然间发现,她的地位在不断地下降。
镇南王府的人从不曾把她当人看的。
她突然间明白了,婆母为什么什么事儿都要争,为什么什么事儿都要学。
因为不争不抢的人,最好的结局是被人当一个华丽摆设立在这,每日吃吃喝喝,做一个和宠物没什么分别的人,而最差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