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禅月这一趟来,只是拿与柳烟黛来看戏做了幌子, 实则是想与太子见面。
这戏楼明面上是外人的产业, 实际上是太子手下培植的党羽, 看似这地方乱糟糟的, 实则外松内紧,秦禅月一路走过来, 瞧见二楼雅间起码蹲了四个人,顿感安心。
她要与太子在二楼见面,所以柳烟黛被留到了一楼——涉及到政治,秦禅月不敢让柳烟黛掺和,这小丫头片子现在跟人宅斗都斗的半生不熟, 更别提政斗了。
还是让她好好看戏吧。
但柳烟黛今日实在是困顿,到了一楼后,听着那咿咿呀呀的唱戏声, 低头裹着锦缎,趴伏在暖手炉旁,半睡半听的趴着。
——
等太子乔装后,行过戏园子,从戏楼后门行进来时,正瞧见帷帐桌椅之外,一楼大堂的正中央,柳烟黛抱着手里的暖手炉,困困顿顿的瞧着戏。
她今儿穿了一套泠粉色的兔毛大氅,上镶的白毛裹着她圆嫩嫩的脸蛋,其内搭了一套雪白浮光锦的夹棉长裙,粉白交映之间,头发挽成一个圆嘟嘟的花苞鬓,其上簪了一圈南海小珍珠,瞧着鲜嫩极了。
从太子的角度瞧过去,能看到她白白粉粉的脸蛋,像是一颗荔枝。
当她偏过头,无意识的张开粉嫩的唇瓣时,隐隐让太子瞧见了一点鲜嫩的、亮晶晶的小舌。
太子瞧见这舌头的时候,只觉得后背一紧,脑海中突兀的浮现出了一些破碎的画面。
玉山摇晃,樱唇微启,白泠泠的羊脂玉,关节处泛着粉——
太子站在原地,深吸了一口气。
他真不知道他是不是疯了,分明不是柳烟黛,但他怎么会一直想这些?
他只是中了春药,又不是陷了迷药,为什么会有这样一段完全不正确的记忆?
太子面色铁青,阴晴不定的在廊柱后站立,片刻后,深吸一口气,压下了这些混乱的思绪,随后一路上了二楼雅间。
他需要先见秦夫人。
这些情情爱爱往后挪,他得先来办正事。
太子绕过廊檐,一路悄无声息的踩着台阶上了二楼,瞧着神色如常,只是在进入雅间之前,他的目光不由自主的,一次又一次的落到柳烟黛的身上。
而柳烟黛,对此依旧一无所知。
她手里捧着一杯热茶,正慢悠悠的啜饮,热茶清香,温热的茶水顺着喉管滑入腹中,让人觉得浑身都跟着暖起来了,再拈一块摆好的红枣糯米糕点,顿觉满口生香。
柳烟黛一下子不困了。
她美滋滋的嚼着糕点,昂着脑袋看戏,偶尔还回头扫一眼婆母在哪儿,没扫到,她也不四处乱问,而是乖乖回过头,继续看戏。
戏台上演的戏是名叫《豪宴》,戏台上的人唱的正热闹时,突听戏院外传来一大堆喧哗声,似是有人打砸闯入。
戏班子里的班主匆忙去拦,但外头的人有备而来,硬是动刀动枪,一路冲进了戏园子之中。
太子暗地里藏的人没有敢直接动手,倒不是打不过,是怕暴露身份,毕竟这家戏园子面上只是一家普通的戏园子,若是真冒出来几个绝世高手,被人深挖出来与太子有关系,这一家暗桩就废掉了。
而闯进来的这群人,与今日的太子也没什么关系,而是冲着秦夫人来的,太子的人也犯不着急着出头,只是匆忙将消息送到二楼。
消息才刚刚到二楼,外头的人闯了进来,几乎就是前后脚的功夫,随之一起冲入戏楼。
戏楼外的人冲进来的时候,柳烟黛也回过头望过去。
她不知道是谁来了,只是听见声响瞧瞧而已,结果这一回头,竟然瞧见了一些熟人。
这一群闯进来的人,为首的竟然是周家的人,是柳烟黛的叔父,叔母,和几个堂哥。
也就是周子期和顾夫人。
柳烟黛瞧见他们的时候,并未意识到危险就是直奔着她,亦或者说是直奔着她与秦禅月而来的,还愣愣的看着。
估摸着是想,叔父和叔母来这里做什么呢?
而周子期和顾夫人两人行进来,一眼瞧见柳烟黛,眼睛瞬间亮起。
那目光,就像是狼突然见到了鹿,恨不得冲上来直接把柳烟黛吃了。
周子期尚能压抑一下,但顾夫人却忍不住,立刻指着柳烟黛喊道:“把她抓住!”
顾夫人这一指一喊,眼瞧着顾夫人身后的丫鬟婆子如狼似虎一般扑过来,柳烟黛总算是反应过来了,她连忙站起身来往后躲。
秦禅月正在这时候匆忙自二楼间行下来。
她今日特意来与太子私下见面,两人商讨的事才谈到一半儿,太子的人便进来说,周家的人疯了一样往戏园子里打,眼瞧着是奔着秦禅月来的。
太子知晓了这事儿,并未因此而对秦禅月动怒,但是太子也不好现身,他此次出行都是一路瞒着人的,不能被人知晓,特别是不能被二皇子的人知晓,所以只能让秦禅月一人出来处理。
只盼望这件事能快点解决,不要牵扯到了太子才是。
秦禅月心中暗恨,一方面是觉得大事被打扰,一方面是觉得自己在太子面前丢了人,两相一叠加,让她胸口内火气更胜。
若是因为这件事,让太子对秦禅月印象不好,失了谋划,秦禅月得将周家人生吞活剥了。
因此,秦禅月自二楼台阶间下来时候的,周身都凝着一股子杀气。
打到她脑袋上来了,找死是吧!
“站住!大哥大嫂这是在做什么?”秦禅月从台阶上行下来,腰胯间都拧着一股子要扑上去抽人巴掌的力气,前话训斥奴仆,后话则直逼问周大人与顾夫人。
“无缘无故闯我包下的戏院,又来捉我的儿媳,不若直接将我也捉去,送到金銮殿,叫圣上来断断分明!”
天知道这对夫妻发什么疯来?
秦禅月这辈子没当过怂人,任谁平日里瞧见她都要让上三分,昔日里顾夫人虽然与秦禅月是妯娌,但是从不敢与秦禅月争锋,更没在秦禅月手里面讨到好,以前见了秦禅月,不是心里紧绷,就是后背发虚,说一句话都要反复斟酌,但唯独今日,顾夫人觉得自己底气十足。
她今日,有胆量跟秦禅月正面干上一回!要退,也该是秦禅月来退!
眼瞧着秦禅月气势汹汹的奔过来,顾夫人抬起下颌来,一脸趾高气昂道:“秦夫人若敢去,我自是要请的,不止要请你,还要请周家的长老一道儿去!瞧瞧你为了爵位,都做了什么丧心病狂的事儿来!”
秦禅月逼过去的脚步一顿,艳丽的面上闪过几分诧异:“爵位?”
她这几日忙来忙去,都将爵位的事儿翻到九霄云外去了。
柳烟黛还没“生”呢,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呢,这群人急什么爵位?
秦禅月拧眉道:“爵位又如何?我又做了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来?”
眼瞧着秦禅月与顾夫人针锋相对,一旁的周子期慢慢退后两步,做旁观者状——他们周府一贯盛产“聪明人”,别人冒出头来争夺利益时,他们都会躲避起来,在其后坐享其成。
顾夫人浑然不知自己夫君这点小算盘,她是在为周家争,更是在为她的三个儿子争,所以她上前一步,掷地有声的说道:“当日,你说你儿媳有孕,我等不曾多想,只当是你们侯府还有后,但谁能想,这竟是你骗我们的!是你为了留住爵位的手段!”
听了这话,秦禅月心中一紧。
这件事她做的隐蔽极了,是谁出卖了她?
但不管是谁出卖了她,她都不能承认,眼下正是烈火烹油,谁松了口,谁就要被丢到油锅里炸上一遍,炸的酥香可口,被对方吃个一干二净,所以她决不能松口。
“胡扯。”秦禅月当即反驳道:“妖言惑众!胡说八道,来人,将世子夫人保护好,我看看今日谁敢动世子夫人!”
秦禅月的私兵应声而出。
但是,她这一趟来为了掩人耳目,只带了区区几个人来,但周家人这边却不同,周家带了一堆人来。
周家人好不容易抓到了秦禅月的把柄,哪里肯松手?他们甚至都不肯等到秦禅月回府,而是直接大张旗鼓的找上门来,就是要把这件事情闹大,让所有人都知道,秦禅月的儿媳根本就没怀孕!这爵位该是他们周家的!
其实有些时候,大户人家争爵位、争地产,跟村子里面悍农抢地是一样的,换了个阶层,但本质不变,真到了动真金白银的时候,谁都不会要脸面,恨不得把所有东西都撕开来,叫旁人评评理。
眼见着秦禅月派人将柳烟黛围起来了,顾夫人也不着急,她既然敢来,自然是做了十足的准备。
就算是摸不到柳烟黛,她也有法子证明柳烟黛根本没怀孕!
只见顾夫人一抬手,后面便有人让出一条路来。
众目睽睽之下,一道单薄的身影摇摇晃晃,被众人拱卫到前来。
秦禅月定睛瞧了过去,正瞧见一张熟悉的、惨白的脸,穿着一身不大合身的书生袍走过来,在薄秋的天气里被冻的瑟瑟发抖,一见到她眉目凌厉的看过来,对方便向她露出了一个凄惨的、暗含怨恨的笑容,颤巍巍的叫她:“母亲。”
竟然是周渊渟。
这些时日来,周渊渟消瘦了不少,瞧着人也颓然了些,和之前宴会上出现的翩翩公子大相径庭。
自那一回,在宴上周问山袭杀众位公子、所有人被迫承认一起陷害了周问山之后,周渊渟就被秦禅月丢到了乡下的庄子里,秦禅月一直以为这个人不会再出现了,没想到,他今日竟然被周家人找到了。
秦禅月脸上的诧异太明显,让顾夫人捕捉到了,顾夫人那张面上便浮现出三分得意来,下颌都高高抬起来,讥笑道:“秦夫人没想到吧?你以为“怀孕”这种事儿只要一个女人就够了吗?起码还得来个男人来呀!”
所以就算抓不到柳烟黛,他们也可以抓周渊渟啊!
不只是秦禅月没想到,就连站在人群之中的周渊渟也没想到他有朝一日会被周家人找来。
他被秦禅月丢在庄子里后,再也没能回到侯府里。
最开始,他也期待秦禅月会将他带回去,他一封信一封信的写过去,身上的伤口渐渐结痂、长好,隔壁的屋子结了蜘蛛网,天气一点点变凉,寒风每日侵扰他的心口,时间在一点点溜走。
他每一个夜里都是含着期待睡的,第二日醒来时,又陷入了无限的痛苦里。
母亲还不曾派人接回他。
为什么?
他无数次的发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是做错了一些事,但是这些事,值得母亲彻底放弃他吗?
不应当啊,秦禅月是他的亲生母亲,秦禅月不应该偏袒他吗?
就像是过去无数次一样,他欺负白玉凝,秦禅月偏袒他,他故意弄伤周问山,秦禅月偏袒他,她都偏袒他那么多次了,为什么这一次不行呢?
但是他又不甘心相信母亲真的会不找他,所以他一边难受,一边期盼。
他带着这样的痛苦,费尽心思,终于等到了府里的回信。
他欣喜若狂。
但是,他得到的却并不是要接他回去的消息,而是赵嬷嬷的警告。
赵嬷嬷说,夫人没打算让他回去,叫他老实一点,不要惹怒了夫人,安安生生的留在庄子里吧。
周渊渟浑身的血都凉了。
赵嬷嬷是秦夫人的左膀右臂,既然赵嬷嬷都这样说了,就说明,秦禅月真的没打算让他回去。
他的母亲,真的想让他一辈子,留在庄子里。
他如何能受得了?
周渊渟使劲了浑身解数,想要从那庄子里逃离,但是却像是一只被困在牢笼里面的鸟,无论如何扑腾,都飞不出去。
他百般绝望之下,只能尝试着给周府写信。
他母亲放弃他,但他还有大伯,他还姓周啊!
他的母亲要关废他,他的父亲已经病逝,他只能往自己的另一方亲族去使使劲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