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希望自己死的干脆一点,不要太痛苦。
而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她听见有人高吼了一声:“烟黛!”
柳烟黛在生与死的边界之间,睁开眼看过去。
在不远处,兴元帝裹着狂风、骑着马奔过来,他的发鬓在月色中飞起来,目眦欲裂,在其身后,跟着一队匆匆行来的金吾卫。
她腾空在半空中,身下是狰狞的蛊人,远处是奔过来的兴元帝,时间似乎被放慢了一瞬,让她看清楚了兴元帝的眉眼。
看见他的时候,柳烟黛觉得自己兴许出现了幻觉。
这个人应该在长安,应该在宫里,熏着暖和的地龙,而不是在这里,骑着马向她奔过来。
长安的冬日霜寒浸骨,他的眉眼中似乎也侵着风雪,月华落在他身上,柳烟黛看见他焦躁的在吼什么。
可听不清了。
她跌落到了蛊人潮间。
关键时刻,她只来得及转过身,用厚厚的棉衣来为自己做抵挡,她庆幸自己穿的很厚。
无数双手落到她身上,她匍匐在地,只听见自己的棉衣被撕裂的声音。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很漫长,她几乎以为自己要死在这里,直到一阵马蹄声逼近,柳烟黛只觉得后颈传来一股巨力,她竟是被人从尸堆里拽出来了!
柳烟黛整个人腾空而起,被兴元帝抡圆了拽到了马上,四周的蛊人还在冲过来,被其余的金吾卫冲散。
一支支火箭射出,流火如同落雨,将所有蛊人淹没,冲天的火光之中,柳烟黛被兴元帝捞到了马上。
她被紧紧地箍在他的怀抱中,他用力地拍打她身上的虫子,打在她身上的力道与冰冷的风声混到一起,骏马冲出很远,蛊人的嘶吼声与火焰燃烧的噼啪声被抛到很远很远之后。
她死里逃生,只觉得庆幸,这一场生死之间走过之后,她身体里又涌上来些许兴奋,她第一次,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
但当柳烟黛兴奋地抬起脸的时候,正对上兴元帝一张微微扭曲的脸。
兴元帝的眉头紧紧地拧着,唇瓣抿成一条线,脸上还残存着震怒,面上像是僵住了,连挤出一丝笑都不能,更说不出一句话来,那双丹凤眼死死的盯着她,眼底里带着浓厚的惊恐与不安。
柳烟黛与他对视的那一瞬,他的眼泪夺眶而出。
柳烟黛怔愣的看着兴元帝。
这一刻,马旁的风、厮杀的金吾卫、燃烧的火墙,似乎一下子都变得很遥远,她只看见他满含眼泪的扑过来,捏着她的后颈,扑过来吞噬她的唇瓣,在窒息的边缘抵死缠绵。
人在马上是腾空的,她整个人被他塞在怀里,随着他的身体而颠簸,她清晰地听见他心脏的跳动,急促的呼吸,和压抑的哭腔。
他一边亲她一边哭,眼泪从他的脸上滴落到她的时候,她听见了他的哽咽。
没有人知道他这一刻的恐惧,如果他今天因为某种原因没有来,柳烟黛就会变成和那些人一样的东西,没有理智,被虫子操控,只会张大了嘴过来咬人,在七窍里还会有各种虫子翻来涌去,美好的皮囊完全被破坏,她会忘掉自己追逐的梦想,变成一具腐烂的尸体。
这样的柳烟黛,他只要一想,就觉得手脚发软,汗如泥浆。
他很害怕,之前柳烟黛自尽时候的那种恐慌又一次翻上来,他几乎脱力。
她被他吮吸的喘不上气,但他开始哭的时候,便没力气再吮着她,而是紧紧地贴在她,在她的耳畔低声的哭。
她怔怔的抬眸去看他,看见他泛红的眼尾,和紧紧拧起来的眉头,他哭起来的声音像是某种动物的呜咽,隐忍的压在她的肩头。
她还是第一次见他哭。
柳烟黛伸出手,去摸一摸他的眉心。
他不说话,只是紧紧地贴着她。
他们俩离得太近了,柳烟黛几乎能够感受到他胸腔的震动,他真的要晕过去了。
柳烟黛只得用力抱紧他,用手摸着他的脸,拍他的面,道:“没事的,我活着。”
就这么两息的时间,她就被他捞起来,缉蛊卫厚厚的、掺杂了牛皮和精铁的衣裳保护了她,她没有受到伤。
他说不出话,只死死抱着她,在她的脖颈间落泪。
柳烟黛瞧着他的脸,只觉得胸膛发紧,她慢慢的侧过头,在他的脸上轻轻地贴了一下,道:“好了,不哭了,我没事。”
她一直知道他喜欢她,只是他这个人别扭又强势,手段残酷又心狠手辣,所以大多数时候干的事儿都很不是人,喜欢她也喜欢的让她很不舒服,直到现在,他渐渐磨平了身上那一层尖锐的利刺,换了一个方式来爱她,让她突然间有些心里发酸。
兴元帝第一次在女人面前掉眼泪,顿觉耻辱,偏过头去用手背重重擦过眼睛,道:“朕没哭。”
柳烟黛只拍着他的胸膛哄:“好了,你没哭,是风太大了。”
兴元帝被她刺痛了脆弱的自尊,他像是泄愤一样、低头去咬她的唇舌,却又舍不得用力,只是含着一小处舌头碾咬,他不松开,只模糊不清的道:“你不听话。”
他难得的情绪激怒,忘记了素日里的伪装,指责她的不谨慎。
柳烟黛这回倒是没有跟他耍脾气,因为她知道这一回兴元帝说对了,她实在是个对错分明的人,只要对方没错,她自己就软下去了。
“是我不好。”她难得的不发脾气,任由兴元帝掐着她的后脑、咬她的唇,声线模糊的与他道:“先、先松开。”
说话间,她的手在他的胸膛间轻轻地推打,没用什么力,像是小猫挠人。
兴元帝才不松开呢!
他以前从不曾在柳烟黛面前这么硬气过!
他左手控着她的后脑,变本加厉的亲吮,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吞进去,右手抓住她放在他胸口上推拒的两只手,古铜色的宽大手掌握着白皙的两只肉手,将她手指上的肉肉都挤出来,又细细的、用力的捏揉。
久违的炽热从他身上传过来,将柳烟黛整个人都包裹进去,如同陷入了温热的浴桶之中,让她冰冷的、发僵的骨头得到了暂时的舒缓。
“咳——”身后响起一阵咳嗽声,柳烟黛骤然惊醒,抬眸看去,便看见一旁的金吾卫涨红着脸、低着头道:“圣上,火快烧过来了,属下护送您离开这村子。”
兴元帝抱着怀里抬不起头的柳烟黛来,转过头往四周一看。
金吾卫人数众多,兴元帝走哪儿都带着一帮人,足足有小一百个,加上缉蛊司的二十三个,便不怵这些蛊人,他们冲过来后,一支支火箭射下来,几乎将所有蛊人都射成了火人,他们不止射人,院子也一样射,眼下整个村都烧起来了。
这些院子里面既然已经待过蛊人,那就是被污染过的地方,其中一草一木都不可以拿走,只能用火来烧过,在未来十年内,这个地方还会被划为禁区,会有专门的人过来看守,不让人误入。
四周的金吾卫和缉蛊司的人都跟在后面,这群人比柳烟黛身体更好,更能打,刚才生死关头、一个都没掉队,现在都直勾勾的看着他们俩,真正阵亡的人只有一个最开始离门太近,根本来不及救的老村正。
柳烟黛的目光一过来,这群人立刻看天的看天,看地的看地,看火的看火。
哎呀这天可真天啊,哎呀这地可真地啊,哎呀这火——这火快烧过来了呀!
“走。”兴元帝抱着柳烟黛道:“所有人撤离,同时向蛊医院和缉蛊司下调令,后续事情由缉蛊司处理。”
“每个人离开此处之时,都要经过探查蛊审过。”兴元帝补充道:“万不能有一人,携带蛊虫而出。”
一旁的金吾卫连连点头,后一群人匆忙逃离此处。
柳烟黛被兴元帝抱着,透过他的肩膀,回头看向这个村庄。
整个村庄都即将被大火吞噬,乌黑的天与燃烧的火光成了强烈的两种对比,浓烟滚滚之下,柳烟黛好像瞧见了一道身影在村庄中一瘸一拐的跑过。
是没被弄死的蛊人吗?
她用力地撑起身子往后看,却又没瞧见。
她莫不是看错了。
当柳烟黛再一次定睛去看的时候,只剩下了一片浓烟,与坍塌的房间。
从玉兰村出来后,兴元帝一路上就没有松开柳烟黛的腰,他本是想直接带柳烟黛离开,但是柳烟黛听到“缉蛊司”三个字,又赶忙让兴元帝将她放下。
“我也是缉蛊司的人,这还是我的活儿。”柳烟黛道:“我得留在这处理。”
兴元帝当做没听见,骑着马跑得更快了些。
往后的排查工作很麻烦,他们要确保这个虫子不会蔓延到水流、蔓延到山间,感染牲畜与动物与人,没有十来日是忙不完的,而且还危险,谁知道这个虫子的传染途径是什么?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他不允许柳烟黛再去。
柳烟黛心里也知道来硬的比不过兴元帝,毕竟刚才的情况确实很危机,她现在还要去也确实有点不自量力,兴元帝生气是应当的,所以她采用了迂回战术。
他们两人本就是同乘在同一匹马上的,身体紧贴,柳烟黛稍微动动手,没人能看见。
只见她慢慢抬起来一只手,在兴元帝的胸膛上放下,随后像是猫儿一样,轻轻地挠了挠。
兴元帝浑身一震,低下头,那双黑漆漆的眼眸意味不明的看着她。
柳烟黛冲他甜滋滋的笑了一下,道:“我不进村子,就在外面排查。”
兴元帝的呼吸渐渐粗重,他舔了舔唇瓣,故意看向旁处,一副没听到这话的样子。
他是在这装腔作势,等着柳烟黛再出一点别的筹码来,他才能停下。
柳烟黛看透了他这个人的性子,也不翻脸,只贴过去,在他胸膛间又挠了两下,然后在兴元帝的耳畔道:“等我忙完了,你回我院里,我给你煮面吃好不好?”
兴元帝被她两句话哄的头皮发麻,心头一热,当场就硬了。
众所周知,男人一旦被小头控制大头,那基本上就没有理智可言了,柳烟黛三两句话就把他打发回了长安,她自己则负责留下来处理这村子的事。
她一直很在意那个跑走的身影,虽然当时只有匆匆一瞥,但是她总有一种“这是个活人”的感觉,在这种村子里面能出现一个不被虫子寄生的活人,那她一定跟蛊虫有关系,只要找出来她跟蛊虫的关系,这个案子就破一半儿了。
柳烟黛带着这些念头,继续死死扎根在玉兰村里,等缉蛊司和蛊医院到了之后,她跟着这两拨人一起忙活。
果然如兴元帝所料,所有人加一起忙活了足足半个月。
期间,柳烟黛抓到了她在村子里见过的那个女人的身影,对方在山里逃跑,但是因为身体太差,根本没跑出多远,就被缉蛊司的人给抓了。
在某些时刻强大的人,在另外一些时候又弱小的可怕。
她身上有蛊虫,一靠近,缉蛊司的人养的探查蛊就响了,她根本也逃不掉,被缉蛊司的人用特制的绳子五花大绑,还从她身上搜走了那只蛊。
那只蛊虫叫做“铜丝虫”,外貌看起来就像是一根乌漆嘛黑的铜丝一样,据说是一种从鱼肚子里面找出来的虫子,这种虫子可以寄生在鱼身上,也可以通过水入口寄生在人身上,并且可以迅速繁殖。
后来经过人喂养炼化,变成了铜丝蛊。
被它寄生的人,会渴水,常饿,需要一直吃吃喝喝,他们吃下去之后,饥渴也不会得到任何缓解,因为这些东西都会铜线虫吃掉,这些虫子会在他们的肚子里繁殖,生长,变成一个巨大的肚子。
除了这个蛊虫,送到柳烟黛案前的还有一份让人不忍直视的事发经过。
柳烟黛盯着那卷宗看了许久,心底里一片发涩。
她知道,按律法,私下藏蛊就是要死,不管她是什么样的委屈,她都活不下来,不仅她要死,为她搞到蛊虫的父亲,她的母亲,她的兄弟姐妹都要被一网打尽,铜丝蛊的影响力太大,一动用就会毁掉一个村子,上一个这样凶残的还是活死人蛊,大陈栽了一整个洛阳进去,若不是这一次发现的足够早,等这些蛊人跑到其余的山里去,长安都要来一次风暴,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但这个秋菊又实在是无辜。
柳烟黛想尽力为这个叫秋菊的女人周转,她去找自己的上司,希望将这个女人从轻发落,最起码保住一条命,没有什么比命更重要了,而且柳烟黛也觉得那玉兰村的村民都是咎由自取,死也是应该的。
她已经不是之前那个烂好心的姑娘啦,现在,她已经是个杀伐果决的大人啦。
她为秋菊周转了半个月的时间,司内的态度都是模糊不清的,后来,司里要求秋菊留在这村子里做守村人赎罪,看守荒村三年,其后入职缉蛊司做十年罪奴,就可以饶过她的死刑。
缉蛊司里有很多罪奴,基本上都是犯下了大案,但是又罪不至死,且还有些价值的人,他们就会被关押起来,等什么时候,缉蛊司碰到了需要扩充人手来解决的棘手案子,就将他们安排出去,戴罪立功。
这些人就都称之为罪奴。
柳烟黛竭尽全力,为她安排了一条还算好的路,希望她能活下去,至于她的家人,被罚了一笔款,充进了缉蛊司库房,变成了这十几日来,所有操劳的人的薪资。
柳烟黛就带着这一兜子薪资满载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