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还没回过神来,兴元帝微微抿唇,往她身边站的更近了些。
他纯是趁虚而入。
柳烟黛晃神的时候,喃喃的问了一句:“以后,你也会发动战争吗?”
兴元帝喉头一滚,没有直接回“不会”,他只回:“朕不确定。”
他不是主和派的君主,他看不惯南疆蛊师,看不惯北奉盛国,看不惯西蛮粗人,看不惯东水倭寇,只要是出现在他面前但是不肯跪下的人他都看不惯,但是要打,也要看彼此的国力。
他只是脾气不太好,但也不是疯了,他确实想坐拥天下四海来朝,但他知道他也不一定能做得到,始皇帝那样的人,他确实想,但不一定可以,做不到的事,兴元帝从来不去做。
柳烟黛抿着唇,紧了紧身上的锦衣,道:“我知道了。”
她知道了,兴元帝这回倒是没骗她。
兴元帝见她没动怒,也没说什么“不可以在南疆打仗”这样的话,反而越发好奇她在想什么。
在兴元帝的意识里,柳烟黛是个很好懂的,有点笨的姑娘,她应该趁这个时候跟他说“以后不可以在南疆打仗”,“不可以伤南疆的边疆兵将”,但她没说。
兴元帝细细的看她的眉眼,又不动声色的距离她更近了一点。
柳烟黛似乎浑然未觉,依旧在看地上的尸体。
清凌凌的月儿照着大地,之前萦绕在四周的烤焦味儿渐渐散去,柳烟黛将每一个人的脸都细细的看过去,意外的看到了一个熟人。
之前这个人在常善堂甲号床上面躺过,那时候柳烟黛还给他送了一碗粥,没想到几日之后,竟然用这种方式又见面了。
柳烟黛垂下眼睑,不想再看了。
——
没过多久,秦家的支援便到了此处。
之前跑的最快的钱蛊医带着一群秦家将去而复返,这回这一批里为首的是钱副将。
南疆山广,路多,之前钱副将在另一片山林处摸索,他们这一处山林根本没有碰见南蛊师,还是后来钱蛊医一路跑来给他们报信后他们才知道,后又匆忙赶来。
钱副将远远瞧见人群中站着的兴元帝的时候,心头都跟着抽了两下。
他很怕兴元帝出什么事儿,南疆与朝堂之间的关系本来就很紧张,楚珩身为镇南王都处处谨慎,眼下兴元帝要是真出事儿了,南疆的地皮都得掀翻一片。
幸而,钱副将到的时候,兴元帝神色平淡的站在一旁,瞧着并不曾发火。
钱副将这一回紧急过来,也没有什么马车,只有几匹马,供给他们使用,带他们离开此处,而钱副将他们则负责行入山中,搜索剩下的南蛊人。
他们是大部队,进山的把握更大,至于其他人,都要撤退离开此处。
柳烟黛自然也要走——她药匣子里的药都用没了,眼下又疲累至极,已经没办法再继续治疗人了,她要离开此处。
而兴元帝这次来本就是为了柳烟黛而来的,眼下柳烟黛要走,兴元帝自然也要走。
见兴元帝也要走,钱副将立刻命人从后面拖出来一辆小马车来,道:“圣上请上车。”
这马车是临时找来的,他们一帮粗人,出门从来都不用马车,这马车还是钱副将知道兴元帝在这里之后费力找来的,就这么一个。
马车虽然比不上兴元帝的六马座驾,但也不算小,能也有半丈左右宽,近一丈左右长,其内铺满了厚厚的羊绒,人躺在上面可以短暂歇息一会儿。
兴元帝刚才刚刚跟柳烟黛贴过,现在浑身都充满了力量,神色端正,眉眼平和,竟然还有几分儒雅随和的姿态,瞧着又像是个人了,钱副将救驾来迟他也不生气,闻言,他扫了一眼那马车,后道:“柳姑娘请上,朕骑马走。”
山路崎岖,从此处回去骑马都需要走上半日,而柳烟黛早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之前给秦赤云治病的时候,她双腿蹲久了都打颤,她要是再骑马,都容易从其上摔下去。
钱副将便看向柳烟黛,有点害怕柳烟黛拒绝兴元帝,让兴元帝面子下不来。
柳烟黛之前跟兴元帝闹得很难看,几乎是单方面的“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但出乎钱副将意料的是,柳烟黛并不曾推拒反驳,而是点点头,顺从的爬到了马车之上。
她需要上去休息。
瞧见柳烟黛上马车,兴元帝心底里一阵得意,抬手接过马缰,薄唇一勾,翻身而上,上去的时候,他还提着马缰绕着马车走了一圈。
看看,她上朕的马车了,她心底里还是有朕的!
而一旁的钱副将小眼睛滴溜溜的转,看一眼喜上眉梢的兴元帝,又看一眼神色平静的柳烟黛,最后往四周找了一圈大太监——大太监在最后面,命旁的两个人抬起来一位昏睡中的人。
钱副将刚想走过去,跟这位大太监打探打探刚才柳烟黛和兴元帝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柳烟黛就不跟兴元帝甩脸色了,但他还没来得及过去,就听见马车帘子被掀开:“钱副将——”
一道女音传来。
钱副将与兴元帝同时看过去,就看见柳烟黛从马车窗户里探出来一张脸。
她也是结结实实的折腾了一日一夜,那张可爱娇嫩的脸蛋上带着些许疲惫,月光落到她面上,她胭红的唇瓣一抿,道:“劳烦你,将秦赤云带上马车来。”
柳烟黛这句话落下后,四周一片寂静。
正在搬运秦赤云的大太监倒吸一口冷气,哆哆嗦嗦的看向他们圣上。
兴元帝的马停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大太监的目光看过去的时候只能看到一个背影。
幸好,没看见脸,咱家岁数大了,真承受不住了。
大太监缓缓闭上了眼,决定做一个瞎子。
而钱副将想了两息,才记起来秦赤云是谁,那孩子刚用过禁药,进秦家军时间不长,但是很能吃苦,在秦家军之内都算得上是能吃苦的人,他有点印象。
而一旁的兴元帝不说话,从柳烟黛提起秦赤云的时候,他的笑容就僵在了面上,整个人骑在马上一句话不说,只铁青着一张脸坐在马上。
他心疼她,她倒好,当着他的面儿去心疼旁人!
“好。”钱副将也是僵了两息,才敢硬着头皮答应,他转而将秦赤云接过来,将人送上马车的时候,他还低咳了一声,道:“这个人——要不放马上?”
人放在马上也是可以运回去的嘛,就是不太舒服,毕竟一个昏迷的人在马上,很难照料的到。
“不行。”柳烟黛正放下帘子,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来,隔了一层,显得有些闷远,她:“他伤势不曾好,不要落下什么病根来。”
柳烟黛这些时日照看了很多老兵,知道这些老兵有各种各样的旧伤,因为用不了药,旧伤也只能生生忍着,一到下雨阴天就很疼,幸好南疆这里潮冷天气很少,不然这些老兵要受罪。
钱副将把人送到马车上的时候,根本没敢看兴元帝的脸色,他变成了一只缩头乌龟,一路低着头就往前走。
而马车之内,柳烟黛与秦赤云共同分享一个马车,马车大,足够三个人并排躺下,他们俩挤在这里还很阔绰。
此时秦赤云倒在马车内浑然不知,柳烟黛靠坐在一旁,低着头沉思今日的事。
她很想,很想为南疆做点事情。
在很久之前,婆母第一次进牢狱的时候,她就惊觉自己是一个无用的人,现在,她很想做一个有用的人,以前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今日见到了南蛊师,她突然知道了。
她也想做一个蛊师。
在她思索这些的时候,她突然感受到马车一顿,她抬眸望过去的时候,正看见马车帘子被兴元帝撩起来。
这个人面色铁青的钻进来,进来之后就挤在柳烟黛与秦赤云之间,重重躺下,咬着牙一字一顿道:“朕!伤势不曾好,不要落下什么病根来!”
柳烟黛不疼他,他自己来疼!凭什么朕能躺着?就凭朕心疼自己!
朕!挤得下!
第99章 堂堂兴元帝啊!真要让这玩意儿给逼死了。^……
兴元帝爬挤进来、重重躺下的时候, 柳烟黛还盯着他发怔,等他说完这句话,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兴元帝说的是什么。
他学了一遍她方才说的话。
她心疼秦赤云, 不心疼他, 他就自己来心疼一下自己, 这个马车,他今天一定要睡!
他只是不敢当场翻脸杀人了,但他也绝对不会委屈他自己,他不管, 秦赤云有的,他一定要有,没有他就自己抢!
看着兴元帝咬牙切齿略有些扭曲的脸, 柳烟黛一时失笑。
她只知道这个人凶狠下作阴险恶毒,却不曾想, 这人还是醋坛子捏出来的骨头, 一凑过来就是一股酸味儿。
她以前觉得兴元帝是个很坏很坏很坏, 坏到满肚子流坏水的恶人, 但今日之后,她对兴元帝突然改观了一点点。
他坏的那一部分并没有改变, 但是他多了一点别的东西,杂糅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这个人硬生生挤在她的身旁,让她感受到了一些以前看不见的兴元帝。
除去他的无边权势之外,他本人, 在某些时候,似乎也有那么一点点可取之处。
——
兴元帝躺在马车羊羔毯上,听见柳烟黛笑他这一下的时候, 硬咬着牙没睁眼。
朕心疼自己不行吗?朕躺下怎么了!朕就要躺下!
被笑一下又怎么了?朕不在乎!真正的千古一帝,根本不在乎什么颜面不颜面的!朕!不!在!乎!
柳烟黛心疼秦赤云,让秦赤云上来,那朕就心疼朕自己,朕也要让朕上来!
还是那句话,凭什么后来者居上?因为朕又争又抢!
朕!卧薪尝胆!枕戈待旦!忍辱负重!所以,一切好处都是朕应得的!
朕!可!以!
三个人的马车略显拥挤,柳烟黛在最里面靠墙而坐,兴元帝在最中间左不拥右不抱的生闷气,右边一个昏迷的秦赤云,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自己跟谁躺在一起。
——
马车从山脚下晃晃悠悠往南云城的方向走,这一路上,马车里的三个人很沉默,马车外面的一群人更沉默。
他们这群人也不是瞎子,兴元帝对柳烟黛百般讨好的样子他们看见了,他们也预料到了兴元帝一定会恼火,但没想到是这么个恼法啊!
打不过就加入吗?皇帝的格局果然不同凡响。
偶尔会有人飞快瞟一眼马车里面,然后迅速收回目光,但当那些亲兵对视的时候,彼此都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震惊来。
[惊!圣上去爬马车了!]
[圣上能不能睡中间?]
[这到底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圣上堕落了!圣上这与爬床男宠何异啊?]
[有异!圣上是硬爬的!人家柳姑娘没要他啊!]
[壮阳药喝太多了吧!少喝点吧!控制一下吧圣上!]
别说旁的人满肚子心思了,就连一旁的钱副将也要在心底里暗叹一声:[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兴元帝不愧是皇上,关键时刻豁得出去,跟我们王爷有一拼呐。]
而一旁的大太监则是痛心疾首,惭愧不已。
先皇后啊!老奴对不起圣上啊!老奴刚才就该拉着这个秦赤云跑远点啊!现在好了,我们圣上都睡中间了!有没有天理了!就不能搞个大点的马车吗!我们圣上翻不过来身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