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体里有无数咆哮在回响,可是他不敢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他躺在这里,像是一个封锁上的皮囊,里面的所有情绪排山倒海一样的撞,但他的皮囊依旧静静地躺在这里,像是在走钢丝一样,细细的想着他即将说出口的每一句话。
等柳烟黛收拾好东西,即将起身离开的时候,柳烟黛听见兴元帝躺在行军床上,干巴巴的说了一句:“朕真的知道错了。”
柳烟黛没搭理他,起身拿着药匣子从帐篷里行出去。
她一点都不会相信他,他现在的所有弱势,可怜,都是他假装出来的,只要她相信了,就会踏入到一个深而又深,几乎看不见底的大坑之中。
她会摔死的。
柳烟黛摔过一次,所以绝对不要重蹈覆辙,她头都不回的离去,并不知道被她扔掷脑后的人用什么样的目光盯着她。
——
撩开帐篷帘子行出去,帐篷外微风拂面。
夜幕四合,头顶上星月悬挂,偶尔能见到大朵大朵的暗色的云漂浮在月亮四周。
彼时已经是夜间,少了太阳炽烤,四周凉爽了不少,柳烟黛提着自己的药箱行出来,看了一圈附近安营扎寨的人。
眼下扎寨的人分成三部分,一部分是秦家军的人,一部分是兴元帝的人,一部分是蛊医。
之前重伤的秦家军的伤患基本都被送走了,新的士兵还没来得及过来,现在这一片营地之内只有二十几个秦家军和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蛊医,以及一队全都围绕在兴元帝四周的亲兵。
据说,亲兵之内有一位中郎将,此时已经带着人进山林之中,正在缉拿剩下的南蛊人和大陈叛贼。
柳烟黛看向黑压压的山林。
山林的轮廓在暗夜之中是看不清的,只能看见一排排山林高木,人们自然也不知道里面的情况如何。
但是在场的所有人都并不为此而担忧。
南蛊人算什么?只要秦家军在一日,南蛊人就进不来——这是所有南云城的人的共识。
哪怕,现在他们就在和南蛊人不到一个时辰的山脚下安营扎寨,他们也并不害怕,因为他们的秦家军就在这里。
只要秦家军在这里一日,南蛊人就只能留在山中,不能踏出半步,群山以外的地方,都是大陈人的天下,他们理所应当的占据这里,享受这里。
所以柳烟黛出来的时候,营地之内一片热闹。
蛊医们一整日忙碌,每一个人都累瘫了,现在正聚在一起,弄点汤饭来吃,而那些秦家军则负责审问那些被抓过来的南蛊人。
问问他们究竟有多少兵力,是那个寨子在对大陈人出手,又是谁收留了那些叛贼,那些叛贼都交代出了什么,每一件事都至关重要。
这些南蛊人还知道很多山寨的事情——南蛊人生活在山中,并不像是大陈人一样有一个共同的国都和城邦,相反,南蛊人都是聚集在一起,以“寨”为分割。
他们并不是一个完整的国都,而是一个又一个散乱的寨子,每一个寨子里都有一个寨主,每一个寨主都是一位最强的蛊师。
南疆二十四山,大陈人不能够搞清楚到底有多少山寨,但是南蛊人知道。
所以要从他们口中逼问出来这些。
因为事情紧急,所以这些秦家军连一个正经的牢房都没有,都是直接将这些南蛊人随便提去了一个地方就开始低头审讯。
审讯的场面也一定是不好看的,柳烟黛从旁处经过的时候,听见惨叫声,赶忙加快脚步离开。
结果柳烟黛离开的时候,正瞧见一旁过来的大太监。
大太监手里提着一点吃食,非要送给柳烟黛来吃,姿态小心诚恳,但柳烟黛并不想吃。
她不想跟这个大太监搭上什么人情,两人推拒之间,远远便听见了一阵怒吼声,又似乎隐隐有短兵相接的声音。
哪里来的厮杀呢?
柳烟黛抬眸向四周望过去。
当时他们处于山脚下的一片营地之中,目光环顾四周,只能看见营地四周点燃的火把,在营地的远处,大概百十步左右的距离,是一片树林。
这一片树林,被秦家军的人当成了审讯的地方,他们提着南蛊人进去,一直都不曾出来,而远处的树林里的一切都在昏暗之中凝成一片看不清晰的影子,柳烟黛难以分辨哪里是哪里。
而这时候,又是一声凄厉的叫喊声响起。
这一声叫喊声使柳烟黛确定了方位,她面色惨白的看向树林的另一侧——就是从这里面传出来的,她听的清清楚楚。
怎么会有惨叫声?是秦家军对南蛊人动手了吗?
柳烟黛的念头才刚转到这里,便听见树林中响起来一阵尖啸声,这是用哨子吹出来的军哨声,有时候人的声音不如哨子的声音尖锐,所以秦家军的人都会准备一些哨子。
有人吹哨子,就是有敌袭。
营地里的所有人都刹那间反应过来,亲兵与秦家军反应最快,而那些蛊医们则反应慢了一些——他们不是武人,除了柳烟黛一个弱女子之外,其余的蛊医也都是岁数不小的老骨头,又在这儿忙碌了一天,乍一听到声音,起身的动作都很慢。
“有敌袭!”大太监喊起来:“柳姑娘,先进帐篷。”
柳烟黛回头看向蛊医人群,喊:“钱蛊医——先进帐篷!”
她觉得那是最安全的地方,毕竟兴元帝还在这儿呢。
她回头喊的时候,根本都看不见钱蛊医的身影,只能看见一大群蛊医匆忙拿起药匣子站起身来,却都不知道往那方面跑。
谁能想到,南蛊人在被秦家军围剿的时候,竟然敢冲出山林杀人呢?
只是柳烟黛回头喊一句话的功夫,远处便传来一阵兵器碰撞声,等柳烟黛倒退着往帐篷的方向走、回过头看向树林的时候,她清晰的看见了从林子里出来的南蛊人。
月色之下,树林幽暗,行出来的南蛊人身高九尺左右,很瘦,像是竹竿一样瘦,身上也没穿衣服,只在腰上围了一圈藏蓝色的布,其余身子都露在外面,而他露在外面的皮肤上都有各种乌黑的图腾刺青,他右手拿着一把弯刀,左手攀着一只足有半人身高、两掌宽度的红头蜈蚣。
红头蜈蚣背部为红黑色,腹部淡红色,头部背面、两侧各有一对眼,眼眸里是密密麻麻的眼珠。
这是南云山林之中常见的一种虫子,任何潮湿环境都能发现它们,但是大部分蜈蚣都只有一掌大,长的这么大的十分少见,它密密麻麻的对足在月色之下规律的晃动,最前方的一对红色对足遥遥的对着人摇晃,只一眼,就看的柳烟黛白了脸,后被都渗出一层冷汗,脚下发软,几乎都动不了了。
这么一对比,她的疫蛛实在是有点太小了些。
“别进帐篷,快跑啊!”钱蛊医远远看见这位南蛊人,几乎都要晕过去,他匆忙奔向马处,一边跑一边喊:“南蛊师来了!南蛊师来了!”
听见“南蛊师”的名头,营地里的蛊医们都炸开了锅。
他们可比任何人都知道南蛊师的厉害。
大陈人都将研究蛊虫的大夫成为“蛊医”,但是他们自己知道自己的底细,就是玩儿一点毫无压力的东西,他们的蛊虫都是已经被驯化过的,并不伤人的东西,在叠加一些医术用以救人,而南蛊师完全不同。
那是真正的蛊师!甚至可能是一个寨子的寨主!
他们惹来了个大家伙啊!
看看他的蛊虫,半人多高的红足蜈蚣!那毒性,远远一看就知道了!跟他打什么啊!跑啊!跑啊!
钱蛊医身体力行,第一个放出来一匹马,头也不回的骑马逃跑了。
其余人慢了几步,也都跟着被吓得匆忙逃跑。
柳烟黛被“蛊师”这两个字震慑住,有一瞬间的迟缓,反倒是一旁的大太监反应过来,抬手就丢了手里的食盒,拖拽着柳烟黛往帐篷处跑,一边跑一边嗓音尖细的喊:“圣上——跑啊!跑啊!护驾,亲兵护驾!”
柳烟黛被他拖拽的时候,听见身后有一阵厮杀声传来,她回过头,瞧见那些亲兵已经直奔着蛊师而去。
蛊师身上的红足蜈蚣贴着地面爬行,像是飞过来的一样,那一抹红飞到哪里,哪里的人便倒下。
柳烟黛看见这一幕,心肝俱颤。
她知道,普通人是不行的,需要用过[禁药]的秦家军来。
而这里没有,这一次进山的人,几乎都是没用过药的秦家军。
这只蜈蚣——会杀了所有人吗?
柳烟黛的脑子想到这里的时候,耳侧突然闪过一阵破风声。
一支箭裹挟着破风之力,从她的身侧飞出去,重重的射向那位蛊师。
这一箭正中肩膀!柳烟黛听见了血肉被射过的贯穿声,与兴元帝冰冷的嘲弄声。
“区区南蛊小计。”他说:“朕何须逃?”
第97章 追妻火葬场3
当时大太监刚扯着柳烟黛跑到兴元帝身边。
柳烟黛的目光一直难以逃离那位南蛊师, 兴元帝一箭射到对方的左肩膀上,但并不曾射死他。
南蛊师的身体似乎也经过一些奇妙的变化,虽说不是刀枪不入, 但确定是死不了, 因为柳烟黛看见这位南蛊师一点一点将自己肩膀上的箭倒拔下来了。
兴元帝拉的是十二石弓, 百步之内,就算是石头都该射穿了,可那位南蛊师还稳稳地站着,他甚至还能抬起右手, 拔下那只箭。
月色之下,南蛊师的右手上也刻满了纹路,这些纹路似乎是会动的墨水, 在他的手臂上来回的游动,给人一种诡谲的感觉, 看久了又觉得恶心。
他将箭拔下来的时候, 柳烟黛看见了上面黑色的血迹, 他身上的血好像都是凝固的、不流通的模样, 看得人心惊肉跳。
拔箭的同时,那位南蛊师用乌沉沉的眼眸看着他们, 目光一错不错的盯着兴元帝,他那双眼似乎也跟他饲养的蛊虫一样,阴沉沉,暗冷冷的,好可怕。
他拔箭的动作, 更像是某种原始动物的挑衅。
这让柳烟黛想起了很久以前看过的活死人蛊,洛阳的那一例,想的她头皮发麻, 心惊胆战。
事发突然,柳烟黛显然没有应付这些的经验与胆魄,她抱着手里的药匣子,被大太监拖着站到了兴元帝身侧,脑子里一直在想,碰见蛊虫怎么办,该怎么样才能让自己活下来。
蛊虫效用各种不一,没人能说出来一个完美的、能应对所有蛊虫的法子,也没人能保证自己的蛊虫天下无敌,她也没有任何蛊虫可以跟这样的蛊虫抗衡,思索间,她畏惧的回头往后望——钱蛊医已经跑出很远了,月色之下,她只能看见钱蛊医的一点点背影,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钱蛊医的反应是最快的,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骑马跑了,眼下,其余人已经反应过来,正在匆忙去抢马,但是马少人多,一群人抢马,反而陷入了一片混乱,谁都没逃出去。
而兴元帝的金吾卫应当是最悍不畏死的那一批了,他们牢牢挡在兴元帝的身侧,呈包围圈包裹着他,兴元帝不动,这群金吾卫就不动。
柳烟黛的目光收回来,看向四周。
钱蛊医已经不见了,她所熟悉的长辈已经逃掉了,另外一群蛊医抢到马的骑马跑了,没抢到马的拔腿跑了,蛊医都跑了,她还能怎么办?
柳烟黛想,难道她今日就要死在此了吗?
她这一生似乎才刚刚开始,她还没来得及为她自己活上几日,竟然就要死了,还是这种恶心的死法!
她接受不了,心中也萌生了退意,她也想跑。
所以她抬起手,轻轻勾住了兴元帝的手臂,她想,她跑也不能一个人跑啊,兴元帝好歹是皇帝,丢在这里死了可怎么办啊?她得拉着兴元帝一起跑。
但她拉了兴元帝一下,兴元帝竟然没动,甚至,他从身后拿着的箭囊之中抽出了第二支箭。
这时,一旁的大太监呼哧带喘,一句“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圣上不可涉陷咱们快跑吧有亲兵挡着咱们死不了”还没来得及说完,便听见五十米外有人传来一声惨叫:“有蜈蚣啊!”
众人低头望去,竟是山林之中扑出来一条条蜈蚣来,大概都有人手掌长,似乎有成千上百条,在草地之中密密麻麻的接近。
那个喊出来这句话的亲兵被一只蜈蚣咬了之后,竟是直接倒在地上,随后被扑过来的蜈蚣淹没。
那种铺天盖地蜈蚣使人头皮发麻,柳烟黛抱着药箱后退两步,怕的说不出一句话来。